①
庄里人都知道,长升妈跟了个县城里的退休老干部,日子过得可滋润。
那老干部随长升妈回过庄里两回。
第一回是在春天,桃花开过杏花开,杏树枝头花团锦簇,开得热烈,开得喧闹,吸引得蜂子们整天嗡嗡嗡围着花团打转。这情这景,跟长升妈的新日子似的,又美又喧腾,捂不住盖不住的幸福泉水似的冒出来。
老干部拉着长升妈的手在庄子里转。庄子里的老头老太太们羞得别过脸去,老太太们嘀咕着:“老了老了不知羞哩。”却伸手去捅老头子的手,被老头子倔巴巴甩了一边去,愣怔一下,叹口气,又偷偷回头望一眼,长升妈的手还在老干部手里头攥着。
偶尔,遇见走过来的年轻人,老干部就笑眯眯、客客气气把手机递过去,请年轻人给他们拍张照片。
两个人站在花树前,脸上笑盈盈。老干部的手松开了长升妈的手,却搭上了她的肩。拍照的年轻人手一抖,糟糕,模糊了。赶忙喊着“一,二,三”,两个人随着口令把脸上盈满笑,一按快门,OK。
老干部自己也给长升妈拍照,教给她站,教给她转身回头,教给她手握花枝眼望远方……长升妈嘴里喊着烦,脸上漾着羞答答的笑,心里头想:人家大明星才摆成这样照相呢。
长升妈跟老干部一走,留下一堆话柄子给庄里人嚼。从春天嚼到秋天,嚼到余味浅淡时,两人又回来了。
当初开花的树上结满了果,梨,苹果,枣,柿子,核桃,栗子,在树上晃。哦,两人是回来收秋来了。
长升妈的手上戴了金戒指,脖子上戴了金项链,连耳朵上的银圈都换成了金坠子。老太太们围着长升妈,拉过她的手,看完金戒指,感慨:“瞧这手,又白又细,戴着金镏子真好看。”要知道,过去,长升妈的手和她们的一样,粗糙,起皮裂口,长指甲里藏泥。还有人扯了扯长升妈身上的新毛衣,问:“羊毛的吧?贵吧?”长升妈压住心里的得意,轻描淡写地说:“羊绒的,不算贵,五百多。”唬得老太太赶快缩回了手,拍打拍打自己身上的土,那件上衣是孙子不穿的校服。
长升妈的金戒指、金项链、金耳坠子、羊绒毛衣带给老太太们的新鲜话题还没过,更让她们吃惊,不,是羡慕,不,是嫉妒,对是让她们嫉妒的一件事,又迅速传遍了整个小庄子。
傍晚,一个老太太从长升妈门口过,长升妈叫她:“老嫂子,院里呆会。”老太太迈进院门,看见长升妈站在柿子树下择豆角。堂屋里,那个老干部正挥舞着铲子炒菜。屋里没抽油烟机,门和窗户大敞大开,堂屋一片淡白烟气。老干部一边炒菜,一边问长升妈:“你想吃咸点还是想吃淡点?”
长升妈嗔怪着:“随你。”又掉过头跟老太太说话。
老太太愣了,不知道该说啥,转身走了。一出门儿,见着人就说:“长升妈享福啦,连饭都不用做啦!”所有老太太们都知道了,心想:长升妈嫁的这个不是男人,是个神仙。
老太太们心里隐隐地刺挠,回家数落自家老头。老头们还是倔巴巴一句话:“享福你看见啦?受苦那会你咋不提呢?”
老太太们想起来,长升妈也是受过苦的人。
②
长升爸是庄子里最早吃国家饭的,人长得也不赖,找对象条件有点高,庄子里的姑娘他都没看上。媒人给介绍长升妈时,长升爸看傻了眼。这姑娘,真俊俏:大眼汪着秋水,唇红齿白,脸儿白净净,时不时飞上两朵红云,有胸有腰,自带风情。
长升爸娶了长升妈,夫妻和美,婆媳相处也跟亲妈亲闺女似的。一年后生下长升,又两年生下个女孩,一家人日子过得红火。
儿子长升五岁那年,婆婆病了,穿衣吃饭都要人伺候。长升爸是有工作的人,家里大小事指不上,都靠长升妈一个人支撑。
那几年,长升妈像上了弦的钟,“哒哒哒”一个劲往前冲,没有闲下来的时候。上有老下有小,地里还有一大摊子活。
长升妈早上天不亮起床,烧火做饭,喂猪喂鸡。伺候婆婆拉尿,穿衣、洗脸、吃饭。喂女儿吃完饭,往篓子里一放,背着下地干活去了。长升呢?管不了了,他自己会跑会找吃,随他追村子里的伙伴玩去。
婆婆瘫了四五年,没了。长升也上学了,女儿也大点了,不用背不用抱,自己跑着玩了。
长升妈刚刚松口气,长升爸又病了。
长升爸的腰扭了,开始觉得不碍事,想着养养就好。可是稍微干点活就腰疼,疼得一个大男人佝偻着腰躺在床上哼哼,他不敢大声叫,一叫更疼。医院也查了看了,医生只说:“回去养着吧。”
干不了活,班也不上了,长升爸办了病退。
一个大男人在家里晃荡,啥也伸不上手,地里家里还是长升妈一个人忙里忙外,又还要给长升爸熬药、揉腰、伺候吃喝。
人一生病心里想的就多,没事瞎琢磨。长升妈哪句话语气不对,长升爸心里就犯疑:是不是嫌弃我?长升妈跟哪个男人说句玩笑话,长升爸脸就拉得老长,生闷气。慢慢的,家里红火热闹劲儿没了,像个冷窖,谁也不敢高声大气说话,日子过得挺憋屈。憋着憋着,长升爸憋出病来,肝癌。从知道这个病到死,没超过仨月。
长升妈一个女人操持着,给长升娶了媳妇,也给女儿找了婆家。
长升在县城里安了家,守着媳妇、儿子,很少回老家。女儿嫁去了市里,更不想回那个小庄子。
长升妈才60,人又不显老,看上去也就五十出头。长升爸刚走那两年,就有人意意思思劝长升妈,再往前走一步。长升妈回绝了。近两年给她张罗的人越来越多,长升妈推脱不过,就摆明了自己的条件:“长升爸好歹是个国家职工,再找呢,我也得找个有退休工资的。我伺候了大半辈子人,伺候够了,再找,人身体得好,没啥毛病。”
长升妈想,有退休工资的谁还能看上我这个农村老太太?别说,还真有人看上她,就是那个老干部。
长升妈跟老干部相亲时,提出:“每个月给我2000块钱零花,家里过日子家用得你出。”老干部见长升妈人利索,性格爽快,挺愿意,两人就成了。
老干部有个闺女,支持老爸再找个老伴,催着他们领证办酒。
长升心里头不乐意,闺女没明说,长升妈心里明白,就没扯证,没办酒,跟老干部搬一块过日子。
苦了多半辈子的长升妈,终于享福了。
③
平日里,两人相跟着去外面早点店吃早点。完了,公园里逛一逛,回来的时候去超市买把菜。中午,老干部下厨,吃过午饭,两个人小睡。下午再出去逛逛,有时去长升家,给孩子买点水果零食,摞下见个零花钱。晚上,两人手拉手回家,简单吃点饭,坐沙发上看电视说话。
长升妈挺满足。尤其是在街上,遇见老干部前同事,人家一口一个“老局长”地叫,笑容满面地跟长升妈打招呼,长升妈觉得自己的身份地位也“呼呼”往高里张上一大截。当初可不敢想,自己还能过上这样日子。长升妈知足,也舍给老干部买这买那。当然,钱是从老干部工资里出。
一天早上,老干部去卫生间,长升妈在客厅里等老干部,半天不见出来。长升妈等的有点着急,敲敲门,不言声。用劲一推,老干部倒在地上,裤子还没提好。
长升妈吓坏了,拉也拉不动,赶紧给老头闺女打电话,给120打电话,又给长升打电话。
是中风,虽然送治及时,可是人年岁大了,肯定要留后遗症。
从医院出来,长升妈回到老干部家。
桌上摆着老干部跟她的照片,老干部的手搭在她肩上,两人幸福地笑着,一树杏花在身后蓬勃地开放。长升妈把照片拿过来,轻轻摸着老干部的脸,“本来呀,想跟着你享享福,你咋就中风了呢?”
长升妈见过小区里中风留下后遗症的老头,连口水都不会咽,顺着嘴角往下流。老太太骑个有棚子的电动小车,载着老头出去逛。回来把轮椅推到小车门口,老太太搬着老头大腿,先把两只脚放在轮椅前,自己一脚跨在小车里,一脚蹬在小车外,两手用力把老头揪到自己怀里,抱着老头胳肢窝从车上薅下来,再放进轮椅里。看着那老太太头发都白了,比自己还老。
呆呆坐了会儿,长升妈去了长升家。
儿媳妇回来,问了老干部的情况,对长升妈说:“您咋打算的?”
长升妈低低声说:“我还没想好。”
长升急了,“您还用想吗?他要是好好的,你们凑合过就过了,我也不说啥。老头这一病,出院也得人伺候着。”
媳妇接过话:“妈,他要是自己能走能动,您跟着享福,这动不了,您可就跟着受罪了。我们也是心疼您,这么多年不容易。”
长升妈摆摆手。电话响了,老干部醒了,找她。
长升妈一进病房,老干部拉着她手,颤微微说不出话。老干部头发凌乱,张着嘴,吸着氧气,半拉嘴角歪着。
老干部女儿“阿姨、阿姨"叫着,催她回去休息。
长升妈回去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放下钥匙,去了儿子家。
④
长升妈她不想回老家去。她在庄里人前那么风光,这样灰溜溜回去,还不让人笑话。
可住的时间一长,儿媳妇脸色就不好看了。长升妈天天三顿饭做着,媳妇儿和小孙子却老是在外面吃。
长升妈也不能去市里闺女家住,她怵闺女的公婆。
长生妈思来想去,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时,看见街头的婚介所,便钻进了婚介门店,交了两百块钱。长升妈的征婚条件:有退休金,身体健康。
没过几天,中介给她打电话,有老头想跟她见面。
中介把老头夸成一朵花,虽然老头不是退休干部,是个普通的退休工人,但是人特别能干,除了每月按时领退休金,还兼做点生意,很有头脑。
长升妈庆幸:亏自己当时狠狠心跟老干部做了了断,要不然,这会儿还得给老干部端屎尿盆子呢。
见面老头,长升妈没看上他,又瘦又小,个头和她差不多。但她最后又愿意了,因为老头不差钱,老头答应,每月给她3000块零用。长升妈见老头挺爽快,自己也急着找个依靠,就愿意了。
儿子儿媳见老太太这么快又找一个,想着以后能贴补他们的更多了,也就没拦着老太太搬老头那去住。
老头住的地方是个老小区,旧楼,屋里黑黢黢,到处尘土巴灰,厨房里还有死蟑螂。
老头见长升妈皱眉头,忙说:"这楼快拆了,回迁时候要个大面积的。还能剩点钱。”长升妈也就不嫌弃了。放下东西,一顿收拾,又擦又墩,又洗又涮,扔了一堆破烂,屋子里亮堂起来。老头夸长升妈能干,说自己好福气,能遇见她这么个的人。
老头从包里掏出三千块钱让长升妈收着,又拿出500块钱,让她自己买件衣裳穿。
长升妈攥着新崭崭的票子,心里热乎乎。
老头暂时放下手头的生意,带着长升妈去海边玩了一趟。长升妈第一次见到大海,挺兴奋。
海真大,茫茫无边。有时风平浪静,岁月安好,有时巨浪滔天,惊心动魄。
长升妈出了远门,见到了大海,吃了海鲜,玩得也挺好。回家给儿子、媳妇儿、孙子都带了礼物。一家人欢欢喜喜。
⑤
日子水一样流淌,转眼月余。
一日,老头回来,满脸喜色,干瘦的脸上放出红光。他把长升妈从厨房拖出来。
“撞大运了。我一老伙计这次去批海产品,他资金不够,跟我借钱,付利的。我没同意,我要投资入股,回来就是翻倍赚呀!”
长升妈也挺高兴:“有那么大利吗?”
“有哇,他干这么多年了。”老头进屋拿他的包,对长升妈说:"赚钱了,给你买个大金镯子戴。”又叮嘱长升妈:“晚上多弄个菜。”
看着老头翻包找卡,长生妈也动了心思,问“真能赚钱?”
老头白了她一眼:“他年年趁着年根这会狠赚一波。今年是赶上他的钱在别处压着,要不,我赚不上他这路钱。”老头叹口气:“就是我钱刚买了点理财,手里只有两万多,不然,可以多投多赚点。”
长升妈嘴里叨么默念了一阵,说:“我也出点钱,能成?”
老头看看她:“行是行,你一个女人家……”
“咋啦?”长升妈问。
“不咋,谁不愿意赚钱,怕你心里多想,我都没敢问你。”
长升妈跟老干部三年,手里攒下5万多块钱。想拿两万投进去,听老头这一说,决定投5万,赚了钱,给儿子买车凑点钱。
两人出去把钱取了。进超市买了二斤排骨,又买了长升妈爱吃的点心,说说笑笑分头走了。长升妈回家做饭,老头把钱给朋友送过去。
排骨炖好,饭也蒸好,就等老头回来炒菜。
长升妈打电话过去,老头那边乱哄哄:“你先吃,别等我。”
一直到夜里,老头也没回来,长生妈心里着了慌。又怕老头揣钱跑了,又怕老头出啥意外。
早上打电话,通了,还是没人接。长升饭也没吃,穿好衣服想出去。门响了,有人敲门。
把门打开,外面站着四五十岁妇女,见长升妈,愣了愣:“老李头呢?”说着进了屋。
“没在家,你是?”
“房东。收房租来了。”
“啊?”长升妈傻了。
长升妈又回到儿子家,没敢说自己被骗了,她怕儿子一生气把她赶出去。
她真不想回老家那个小庄子。
外面的世界多好啊,有高楼林立,有商场繁华,有车水马龙的公路,有霓虹闪烁的公园。即使有骗子,肯定也有更多领退休金的单身老干部和单身职工。
长升妈又进了婚介所,交了300块钱。婚介所介绍费涨钱了,可长升妈的征婚条件没变:有退休金,身体健康。
长升妈又开始追逐她的幸福去了,一溜小跑,带着点急切。
唉,祝福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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