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电影《驴得水》可分前后两段解读,前一段结束的标志是铜匠媳妇的那句话——“你们才是牲口!”后一段开始的标志是周铁男头上的那声枪响。前后两段提供了两种“严肃地”讨论教育问题的方式,前一种是理想化的,从道德思辨的层面出发的讨论;后一种则是现实的,从实际的权利关系出发的讨论。前者是对后者的讽刺和批判,后者是对前者的解构和嘲弄。
支撑整个故事的是教育者——孙校长,而实现从前到后转变的是影片中唯一的受教育者——铜匠,这两个人物是整个故事真正的主人公,也是真正具有问题性的复杂形象。
先说影片的前半段。以孙校长为首的四名教育者本着“做大事”的目的来到贫困乡村办学,为了解决吃水困难、学生流失、经费吃紧等问题,他们编造了著名教育家吕得水的谎言,并长期靠吃他的空饷维持。教育部特派员前来调查吕得水的情况,四人拿铜匠顶缸,居然蒙混过关,他们因此获得了三万元的经费。
表面上顺风顺水,而实际上矛盾已经显现。因为吕得水的工资一直以来就没有做到专款专用,每个人都不同程度地从中分割一部分作为个人生活之用,四人之间的矛盾只是在各种私人关系(裴魁山对张一曼的追求、张一曼对校长的感恩、周铁男跟佳佳的恋情)中隐而不发。
张一曼“睡服”铜匠导致裴魁山与张一曼的关系破裂,他迅速从“做大事”的集团中分离出来,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一个对“大事”起破坏作用的毒瘤。裴魁山对周铁男的那句怒吼:“不要把你的道德凌驾于我的利益之上”就是证明。他之所以没有爆发只是因为这里有更多的“利益”可以获取。可以想见,即便后边的事情不发生,他们的整个办学事业也难免被这位伺机报复(他对张一曼的仇恨)的利己主义者给毁掉。
教育部的第二次检查作为外因开启了矛盾发展的新阶段,然而,有两个内因也起到了关键作用。这就是整个故事的两个核心人物,教育者孙校长和被教育者铜匠。
首先是那位怀抱理想的“教育家”孙校长。可以说,正是因为他,整个事情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也是因为他,错误才朝着悲剧的方向一往无前地发展!
知识分子脾气、牲口与枪——评《驴得水》(2016)二
孙校长,这位没有半点“知识分子脾气”的“知识分子”是影片中最丑恶、最可悲的,恐怕也是最真实的、最具欺骗性的一个角色。从他的身上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活在彻底的“自欺”中的人的形象,一个道德异化的典型,一个自以为在为善的恶人!他的那句“做大事不拘小节”的名言就是一副腐蚀知识分子灵魂的毒药!
这位孙校长表面上堂而皇之,而实际上呢?是他编造吕得水的档案带头撒谎;是他对吕得水的专款不加管理并参与公款私用;是他允许用发奖学金的这种愚蠢的方式去解决学生流失的问题;是他不顾周铁男等人的反对,坚持“一错再错”;是他默许张一曼“睡服”铜匠照相;也是他带头在强权面前屈从。
在整个事件中,他有什么原则和担当?他又何曾放弃过自己的利益?!他始终没有意识到,在他的“急于公义”的自我幻想中,包含着多少对他人权益的冷漠,对道德底线的无视,对人格尊严的践踏!他从来没有意识到,他的“大公无私”是以处处牺牲他人利益为前提,而他的行为本身就与“教育”背道而驰!让这样一个没有自尊、自爱意识的人,没有半点“知识分子脾气”的“伪知识分子”,一个真正需要被教育的人去办教育,其后果可想而知!
作为唯一的一个受教育者的形象,铜匠前后的转变中包含有一种更加刺痛人心的东西。在接受了张一曼的性爱启蒙和校长的知识启蒙(几本书)之后,他变了,他开始具有了人格的自觉。当他的媳妇当着一群知识分子的面辱骂他的时候,他激烈地予以反抗。而当张一曼告诉他,跟他睡觉只是为了利用他,他在她眼里“只是牲口”的时候,他绝望了,他愤怒了,他开始了疯狂的报复。
知识分子脾气、牲口与枪——评《驴得水》(2016)三
我认为,铜匠的转变是合理的。他是一个纯真的人,他是一切理想主义者最初的样子,也就是说,当他一旦有了自尊、自爱的意识之后,他便决不允许任何人再从他手里夺去。人与牲口是不一样的,要么是人,要么是牲口,一切中间道路都是虚伪的,这就是铜匠学到的东西。这种逻辑、以及与这种逻辑伴随着的那种“知识分子脾气”不正是教育者的“初心”吗?可是,当以孙校长为首的教育者公然地践踏这种逻辑,玩弄什么“做大事不拘小节”,随便地把别人当作“牲口”的时候,怎能不让人寒心!
铜匠的愤怒是圣洁的,这个被启蒙了的人不可能再回到原来的蒙昧中去,可他也恨透了所谓的文明人的把戏,他唯一的道路就是堕落,向自觉的恶和野蛮中堕落!而偏偏有一个荒诞的世界欢迎着他的堕落,在这个世界里,他不用再纠结什么人与牲口的区别问题,这就是由“枪”统治的世界——在这里,他可以跟着整个世界一起恣意疯狂。
知识分子脾气、牲口与枪——评《驴得水》(2016)四
影片后半段中“枪”的出现改变了一切。世界的秩序被追溯到野蛮和暴力,这是故事走向终结的标志,它意味着前面所讨论的所有问题的彻底取消。
当强权危及个人的生存时,行为的道德基础就不复存在了。枪的存在本身就是制度,它意味着丛林法则的确立,在此规则下,所有的人只能是“牲口”,而不可能是别的,一切人性的东西(道德,尊严,人格)都不再有意义了。因此,在影片后半段,所有的人实际上只有两种选择,一种选择是死(张一曼的自杀),一种选择是活(其他所有的人),这里活着只是意味着去做“枪”要求他做的,这种非生即死的选择根本不是选择,既不能说张一曼高尚,也不能说其他人低贱。枪口之下,理性选择的可能性就不存在了,人与牲口的区别是没有的,因此周铁男的性格转变绝不是道德上的由高尚而低贱,而是存在上的由人向“牲口”的转变。
影片最后说佳佳去了延安,这并没有超出丛林法则所勾画的范围,她不过是去拿起另一只枪来对抗这只枪,这一行为也不包含任何道德意义,更没有什么“教育意义”可言。因此,整个影片的后半段对前半段讨论的问题来了个釜底抽薪,它展示的是“教育事业”的不可能性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知识分子脾气的虚假性。
影片最后孙校长、裴魁山和周铁男再次“聚气”的画面与影片开始时的画面遥相呼应,为整个故事画上了黑色幽默的悲凉句号。
五
最后,不得不谈一谈“教育部”这个无形的、破坏性的形象。它是恶的制度的象征。也许有人会把整个的悲剧归结于制度,我认为,这并非影片的本意。诚然,一切公共事业的开展离不开社会制度的保障,然而,把一切的原因都归结为制度往往成为逃避问题的借口。
《驴得水》提供的两种思考方式将制度与个人的关系做了较好的辩证处理,它要求于制度的只是人的生存和人格,而要求于个人则是起码的自尊和自爱。一切利他主义行为都要这种起码的自尊自爱为界限,也就会说,一个有心为善者可以牺牲任何利益,独不能牺牲他的尊严和人格,一旦做了这种牺牲,所谓的利他主义行为便不再是一种自觉自愿的理性行为,它就转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疯狂。相应的,如果一个制度不能保证有心为善者起码的自尊和自爱,不能允许知识分子有他的“知识分子脾气”,一切公共事业发展的道德基础也将彻底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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