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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从这里开始(上)

爱从这里开始(上)

作者: 半个橘子不够吃 | 来源:发表于2018-05-30 11:51 被阅读21次

    星期六的晚上,弘明从店里拖了一张木制椅出来——经过门口的时候门锁划破了他的手肘,流了点血——他把它安放好,然后坐下。现在是三月份,天气又热了起来,空气也变得闷热潮湿。没有下雨,但总感觉有一层薄薄的水雾包裹着万事万物。弘明恨死这种天气了。他一想到漫长而灼热的夏天就要来临,头就开始晕晕沉沉。夏天总是让他觉得不舒服。因为每一天他都得和黑暗、炎热以及发着恶臭的潮湿空气战斗,这让他感到疲惫。他抬起头忧郁地注视着天空,路边微黄的灯光合着月光照进他灰褐色的眼球中。好像有什么不同,又好像没什么不同。路边的小矮树长出了胆汁绿的新叶,电线上稀稀疏疏地站着几只乌鸦,深蓝色的天空一览无云。这些他都不知道。他只知道时而有辆汽车从路边飞驰而过,时而有两三个喝醉的男人在看不见的地方说着胡话,还有几只蚊子被他拍死在了腿上。仅此而已。

    过了一会儿,泽田来了。他的脚步很轻,每一脚都像是踩到了泥土里,陷了进去,又不知不觉地拔了出来。可能到了睡觉的时间了,弘明想。

    “该睡觉了吗?”弘明先开口问。

    “那倒没有。”泽田说。“你的耳朵一如既往地好使。”“刚刚有人来过?”他问。

    “陈警官。”弘明说,“他来问问关于父亲的事。”

    “你该让他来问我的。”

    “我确实是这样跟他讲的。”

    “如果抓到那个该杀的、婊子养的蠢货,我一定要狠狠地揍他一顿。”泽田说,“最好把他揍扁在地上。这样我就可以把他捡起来撕个粉碎。”

    “你最好把我的那份也揍了。”

    “我会的。”

    “往脸上揍。往眼睛上揍。”

    “我会的。”

    “有烟吗?”弘明问。

    “当然。”泽田说,一边从兜里掏出一包烟,取出两根,分别用火机点上。一根递给了他,一根自己抽了起来。

    “阿彦睡了吗?”弘明问。

    “睡了。”

    “别看他年纪不大,有时候比我懂得还多。”

    “一个小屁孩懂什么。”

    “昨天他还跟我讨论星星来着。”

    “他怎么说?”

    “他说和动画片里的不一样。”

    “他只会看动画片。”

    “他说动画片里的星星有五个角,现实中只是一个发着光的圆点。”

    “那谁都知道。”

    “我就不知道。”

    “那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弘明说,“你听着,他是个善于观察生活的人。”

    “他只是个小屁孩。”

    “他是个善于观察生活的小屁孩。”

    “行了,我觉得我们没必要继续讨论他。”泽田说。说话间,弘明把抽得只剩下烟屁股的烟头扔了到地上。“帮我踩灭它。”他说。

    “还要来根吗?”泽田说,一边用穿着橡胶拖鞋的脚将烟头踩在鞋底,狠狠地捻了几下。

    “抽多了没好处。”

    “那倒是。”泽田说,一边转头向店看去。“你打算继续经营这家店吗?”

    “为什么不呢?”

    “可是——”所有的话就像一口浓痰一样被吸到了泽田的嘴边,又被他咽了下去,然后卡在了喉咙那儿。他把烟头扔到了那个已经被压扁的烟头旁,用鞋尖又狠狠地捻了几下——两个一起。

    “我明白你的意思。”弘明说,“相信我,我可以把它经营得很好。”

    “我相信你。”泽田说,“福叔也会相信你。”

    “谁知道呢。”弘明说。他抬起头向镶着灯珠的招牌望去。他知道它在哪儿。甚至,他还知道它上面写着什么。这些父亲都告诉过他:招牌是在街上一家做广告的商户那儿做的,花了两百五十块钱。它挂在店面的正上方。招牌边框上镶着小灯珠,到了夜晚通了电就会亮起来。它上面印着“弘福杂货店”五个字。“弘”是代表他,“福”是代表父亲。他不知道这几个字怎么写——实际上来说,他一个字也不会写——但他知道它们印在上面。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它们。五个大字都能。

    “要睡了吗?”泽田问。

    “我觉得那样也行。”

    “进去吧。”

    泽田扶着他走进了店后面的一个小屋。小屋里放着一张双人床、一个棕色木制衣柜和一张木圆桌。圆桌的旁边放着两张旧沙发,上面有些地方被老鼠咬了几个洞。天花板上吊着一个旧电扇,摇摇欲坠。床的两边各放着一个床头柜。左边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电台灯。他们俩坐在沙发上,黄色的照明灯光把他们变成了两个巨人——上半身在墙上,下半身在地上。他们互不说话,好像都在生对方的气一样。他们时而用手指敲一敲桌子,时而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抖两下。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泽田的手机铃响后才算结束。他接了电话,是他妻子打来的。“我该回家了。”他说。

    “是挺晚了。”弘明说。

    “你明天想穿什么衣服?”泽田说,一边起身向衣柜走去。

    “明天星期几?”

    “星期天。”

    “还有什么衣服可穿?”

    泽田打开衣柜,用手翻了翻叠起来的衣服。“你想穿短袖还是长袖?”他问。

    “当然是短袖。”弘明说,“只有傻瓜才会在这该死的天气里穿长袖。”

    “这里有两件短袖。”泽田说,“一件黑白条纹的,一件纯黑色的。”

    “条纹的吧。”他说,“我喜欢条纹。”

    “裤子呢?”

    “可以不穿裤子吗?”弘明说。“为什么非得穿裤子?这么热的天气。”

    “如果你不出这个门的话,你可以不穿。”泽田说。“听着,没有哪个正常人会不穿裤子在街上走。”

    “我不算正常人。”

    “没有人比你更正常。”

    “可我看不见。”弘明说,“这还算正常?”

    “你有双好耳朵。”

    “听着,这该死的好耳朵并没有什么用。”弘明用手拍了一下桌子,声音也大了起来。他把手举起来的时候,手肘上被门锁刮破的已经结痂的部位又碰到了沙发扶手上,新的血液流了出来。

    “你应该为你的好耳朵感到骄傲。”泽田说。“我,阿彦,你嫂子,甚至这镇上每一个人都不可能有你这样的好耳朵。”

    “真是那样吗?”他说,“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兴许我真该为此高兴。”

    “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别的什么人。”泽田说。“无论是谁都行。”

    “包括那些晚上在路上晃悠的醉汉吗?”

    “包括。”泽田说。“醉汉从不说谎。”

    “那我们喝一杯?”

    “今天不行。改天吧。”

    “那也行。”弘明说,“都是这该死的鬼天气。”

    “听着,天气并没有什么错。有下雨就会有太阳。”泽田说,“还有,你到底要穿什么裤子?”

    “短点的。”他说。“越短越好。”

    泽田找了条白色的沙滩短裤。他把它折了起来放到了没有台灯的床头柜上,然后又把那件条纹短袖对折起来放到了裤子的上面。“都在床头柜上。”他说。“正面朝上。”

    弘明仍然还在想不穿裤子的事,没有听他讲话。“要是每个人都看不见就好了。”他说。“那就都不用穿裤子了。”“你想想,那样多爽啊!”他几乎喊了出来。

    “真希望明天天气能好些。”泽田说。“我可不想你疯掉。”

    “对。”弘明大声喊道,“去他妈该死的鬼天气!”

    “早点睡吧。”泽田说,“也许一觉起来就会好起来。”

    “真希望是。”

    “晚安。”泽田说,一边走向床头柜,关了灯。“灯我关了。”他说。

    “晚安。”弘明说。“记得帮我把门关上。”

    “我会的。”他说。

    泽田把屋外的椅子收好拿了进去,然后把它靠在了门旁边的墙壁上。他把门关上。随后,他又用钩锁把店面的卷帘门“唰”的一声拉了下来。“我走了。”他隔着门向里喊道。

    弘明听到了他的喊声,但没有回应。他把衣服裤子脱掉,扔到地上,然后上了床。他闭上眼平躺在床上,双手交叉置于肚脐。窗户关得很死,门也严丝合缝地关着。什么声音都没有,但他无法入睡。他不停地翻身,脑袋里蹦出来各种各样的想法。甚至,他想到了二十多年来认识的人和不认识的人,想到了那些此刻睡着了的人和没有睡着的人——在小酒馆里坐着喝酒的男人、睡在公园椅子上的男人、走在回家路上的男人,甚至,刚刚踢警车的醉汉。男人,所有的男人,他都能想到。但他唯独想不到女人。这让他心情焦躁。一定是什么地方不对,他想。“对。吊扇。”他突然坐起身来说,“该死的吊扇没开。”他爬下床,用脚在地上到处踢了踢。他踢到了脱掉的衣服和裤子,但没找到拖鞋。他赤着脚沿着床向门边走去。他记得开关应该在那儿。他用手沿着门缝边的墙壁上下摸索,然后在门锁旁边找到了开关。他旋开它。吊扇开始缓慢地转动起来,搅动着屋子里原本平静而闷热的空气。气流吹到他身上,他觉得好了一些。但他还是觉得不够,索性把门打开,把窗户也打开。这时,一股凉爽的西南风从窗户灌了进来,带着春天的泥土和树叶的芬芳。他用力地吸了一口,顿时感觉好了很多。

    硕大的月亮卧在小镇的上空。一切都在月光下躺着。弘明平躺在床上,听着门被风吹动时发出的声响。院子里足够亮,但他什么也看不见——水泥地面、梧桐树、两根杆子之间拉着的晾衣绳、墙边冒出的小草,或者别的更为细小的东西。比如,晾衣绳上的夹子。他身子一动不动地躺着,又开始想那些男人,甚至女人。直到他意识到这样做毫无用处。他把被单的一角拉过来盖在肚子上。过了一会,一辆车开过院子,原本安静的空气被扯出了一道尖锐的口子。然后,他听见了蝉在鸣叫,风在嘶吼,河水在潺潺流动。夜的气味,土地的气味,树木花草的气味一起扑鼻而来。大概是夜深了,他想。于是,除了想着赶紧睡觉之外,他不再想别的任何东西。

    五月份,夏日的风暴正式来临。白天变得更长,夜晚更短。大饼似的火红的太阳每天都从罗尔多河的尽头升起,然后从环绕杂货店的群山后面落下。中午,太阳挂在小镇的正上方照射着强光。它炙热而滚烫,又像刀子一样戳着人们的眼球。大地变成了熔炉,闷热的空气变成了火燎。尽管如此,鸟儿依旧每天站在电线上、茂密交叉的树干上歌唱。小孩们成群结队地赤裸上身在河边玩耍。他们晒得像泥鳅一样黝黑。夜晚和白天一样闷热,煎熬难耐。在睡着前,弘明总得翻来覆去,思来想去。他总是很晚才睡着,但起得很早,然后慢悠悠地洗漱。洗漱完后,又杵着拐杖悠哉游哉地沿着路边走上街去,买些早点,喝点豆浆。直到泽田来把店门打开,他才慢慢从街上晃着回来。在时间的把握上,他总是拿捏得很准。

    星期六的下午,弘明和往常一样守在店里。他穿着一件灰色背心、一条白色短裤和一双蓝色橡胶拖鞋。他坐在店门的旁边,阳光沿着屋檐射下来,刚好照到他的鞋尖。他两手轮换着扇动着蒲扇。扇出的风就像嘴里呼出的热气一样不停地吹到他脸上。他觉得酷热难耐,又把衣服领口往下扯了扯。在他看来,夏天简直就是上帝造出来折磨人类的魔鬼。它甚至比上帝本身更加贪婪、无情又残忍。它把一切都逼上了绝路。更可恶的是,那些处在绝境中的事物却恬不知耻地拼命向它摇尾乞怜——鸟儿在拼命地欢唱,树木花草在茂密地生长,河水在源源不断地流动,人们在不分昼夜地工作和生活。他简直厌倦了这一切。二十多年来,甚至没有哪一天能让他如此厌倦。过了一会儿,一辆货车在店门口停了下来。车门打开后,一个中年男性一手拉着门把手,一手扶着座椅从驾驶室跳了下来。他不高,身材微胖,穿着一件有些泛黄了的白色短袖、一条黑色工装裤和一双沾满灰尘的运动鞋。他朝着地上吐了口浓痰,然后向杂货店走了过去。他带着墨镜,一只手插在兜里,另一只手在空中来回摆动着。这样看来,他走起路来倒颇有些黑社会的架子。

    弘明听见了声响,但依然坐在椅子上,没有站起来迎客。男人把双手撑在收银的玻璃柜上,先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弘明,然后又扫了一眼货架上的商品。“给我一瓶冰镇的橙汁。”他说。

    “没有冰镇的橙汁。”弘明说。

    “那,一瓶冰镇的可乐也行。”

    “没有冰镇的可乐。”

    “这可真是个好店。”他说。“算了,给我一瓶冰镇的矿泉水。”

    “那也没有。”

    “他妈的。什么都没有。”男人有些急躁,吼了起来。“你可真会做生意。”

    “卖完了。”弘明说。

    “卖完了!”男人笑道,“这可真有意思。”

    “昨天刚卖完。”弘明说。他依旧坐在椅子上。

    “那你干嘛不去弄点新的回来?”

    “今天是周六。得等到周一才行。”

    “哼。我可真会挑日子。”

    “别的行吗?”

    “算了。你听着,”那个男人说,一边用手指敲了敲玻璃柜,“要不是今天我忙着把这一车货送到阿拉加去,我非得让你去弄点新的来——橙汁、可乐,或者矿泉水。”“你直接告诉我这里有什么吧。”他说。

    “冰镇的啤酒。”弘明说。“或者鸡尾酒。”

    “他妈的。你今天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吧。”男人彻底怒了,右手用力地拍了下玻璃柜,发出“啪”的一声。“让我一个开车的人喝酒?”

    “你弄错了。”弘明说。“我只是说我有那些。”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弘明说,一边站了起来,大口呼吸,“就算你想喝,我他妈也不会卖给你。”

    “哈哈。有意思。真有意思。”男人笑道,把头歪到一侧。这时,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从货车上跳下来,然后朝着店里走了过来。他把手搭在矮个子男人的肩膀上,然后问:“怎么了,阿辉?”

    “你来得正好。”矮个子男人说,一边用手把高个子男人的手从肩膀上拨开。“听着,这个烂店可真有意思。”

    “怎么了?”高个子男人又问。“我们得赶紧把货送到阿拉加去。”

    “阿拉加是个狗屁!现在这才重要,卡森。你听着,”阿辉说,“这个烂店什么都没有——橙汁、可乐、矿泉水。他只有啤酒。”

    “还有鸡尾酒。”弘明补充道。

    “真有意思。哈哈。你听见了吗,卡森?”阿辉笑着说,脸对着卡森。“他让货车司机喝酒。”

    “你搞错了。”弘明说,“我只是说我有。我并没有打算卖给你。”

    “哈哈。你听见了吗,卡森?”阿辉喊道,“他不打算卖给我。”

    卡森转头看了一眼货车,然后回头看向弘明。他一心只想着快点把货送到阿拉加去,然后在工头那儿把运费领了。他不想在这多浪费时间。“这是为什么呢,伙计?”他问。

    “东西都卖完了,周一才能补货。今天是星期六。”弘明说,脸仍然对着阿辉。他不知道卡森在哪儿。

    “我在这儿,伙计。”卡森说。“把脸对着我。”

    “抱歉。”弘明说,“我看不见。”

    “噢,天哪。实在对不起。”卡森说,一边转头看向阿辉。“阿辉,走吧。”他说。

    “别慌。”阿辉说。他的语气缓和了些。“酒呢,为什么不卖?”

    “听着,”弘明说,“货车司机别想着喝酒。”

    “那是我们的事情。”阿辉说。卡森站在一旁,他实在不想再跟瞎子纠缠下去了。他想着如果没有在这耽搁的话,他们现在已经快到阿拉加了。他用眼神向阿辉示意,表示他们该走了。阿辉放佛没有看见一般,扭过头看着院子里的梧桐树,没有说话。

    “那不仅仅是你们的事。”弘明说。“那是每一个人的事。”

    “这话或许有些过了,伙计。”卡森说。

    弘明把手中的蒲扇扔到了地上,四肢开始不知所措。“听着,”他说,语气有些紧张,“我的父亲,前不久被货车撞死了。就在这门口。”

    “噢,天哪。这可真抱歉。”卡森惊呼道。阿辉把头转了过来看着弘明。他脸上的肌肉紧绷,显得也有些惊愕。

    “该死!”阿辉说,“那个司机呢?”

    “跑了。”

    “真是该死。”卡森说。

    “你知道他长什么样吗?”阿辉问,“或者他的车是什么样子。或许我们可以帮点忙。”

    “不知道。我看不见。”

    “噢,这可真——”阿辉说,一边把头转过去看着蓝天。天上一览无云,一只鸟从头顶飞过。

    “走吧,阿辉。”卡森说。

    “走吧。”阿辉说,一边把头转过来看着弘明,“今天晚上你可以去看看演出,或许会好很多。”

    “一个瞎子看什么演出。”

    “听听音乐也好。”

    弘明重新坐回了椅子上。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在哪?”

    “公园广场。”阿辉说,“到处都贴着海报。”

    “几点?”

    “晚上七点半。”

    “谢谢。”弘明说,“到时候我也许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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