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梅后,才算真正进入夏天。
夏天最大也最显著的特征,自然是热。这股热气又不是乍然喷薄或意兴阑珊地随性而至的,天地之间荡漾的,是浓烈如白酒化不开的又闷又重的气息。这股气息抽走树叶间隐约游走的水分,使叶片卷曲,枝条紧缩。有时,举棋不定的风从树梢间蹿来蹿去,依然突兀的是自始至终躲藏不了的躁动。另外,从地表泛上来的干燥而强烈的热浪一层层叠加,一直高到某棵苦楝树深处,与尽心尽职的蝉的高亢鸣叫声融合。如泼水似的,蝉声又搅动着空空荡荡的街道上肆意进攻的热浪,直到毫无规则的汽车喇叭声或是钝钝的与地摩擦声连绵成一片,宛如一件大衣上的补丁,周围缀上了用于遮盖的花边,反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但显然没有多少人留意这一切。于是,补丁占据了优势地位似的,竭力表现出自己的独特性,车尾不时喷出的尾气傲慢地与沸腾的空气助纣为虐。
到下午,蝉声似乎消隐了些,光是分贝就减弱了大半,至于频率,也不那么密集了。我怀疑,蝉真正喜欢的只是自己嘹亮的鸣叫,而不是别人以为的夏天。它们趴在枝桠上,吸食树汁,唱歌,休息,在夏天到来的时刻亮亮喉咙本就是它们孜孜以求的工作。化不开的热浪不过是一道布景,一种渲染,作为爱自己且有灵性的动物,蝉们没有必要成为例外的那一类。
从前天开始,夏天的程序显得更完备了。比如,从早晨开始,递次渲染的热浪积蓄到一定的浓度后,下午必定会来一场蓄谋已久的雨。通常,还伴随着雷声,隆隆声在云层间发酵,膨胀到支撑不住时,一种类似于咆哮的声音猝然穿透云层,在空中炸开,爆裂,接着又是颤颤巍巍的呢喃般的隐雷,仿佛一首歌的曲调,抑扬顿挫、高低参差的节律看似无章可循,实则机关重重,层层推进,约好了似的合谋谱写出激越的乐章。风忽然从各个方向猛烈地灌注进屋子的缝隙,东游西荡,使得树上的叶片惊惧地抖动,枝条齐刷刷颤动,乌云像临时被召集而来的贵宾,刹那间端坐上空。雷声还没有止歇,天地间的光线忽然收缩,仿佛飞入隧道的鸟,左冲右突。不一会儿,如注暴雨将天地织成一片,来不及通往下水道的水流在街道两边猖狂逃窜,免不了推挤拥堵,瞬间涨得几厘米高,打着泡沫,一个劲儿飞奔。若是偶然冲进密集的雨幕包围圈,声势浩大的风声雨声准能义不容辞地拉你入内,扮演一个客串的演员:不捎点什么礼物回去那是过意不去的。
三天来,这样的程序仿佛已经设定,像是多年前的某个约定。那似曾相识的味道,从它投向大地的一瞥中就已经扎根,接着一点点蓬勃。
公交车上,似“阿拉伯人”打扮的女人们并不鲜见,包裹在重重遮掩下的脸上淌下的汗珠连绵不绝,一双染上灼热气息的眼睛里,败下阵来的颓然渐渐渗透在黑色的瞳孔里。闻之先生却成了“马鲛鱼”,他说,他偶尔坐公交车时,最后一排通常是他的首选。他不希望忽然掉入骤降的空调冷气中,从而在与即将要面临的热浪作搏斗时,尚能保持一份清醒。他选择打开一丝丝缝,犹如清明时节洄游于咸淡水交汇处的马鲛鱼。他说到这个比喻时,我忍不住大笑,在又一次酝酿的暴雨中品尝到特别的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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