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老年学士终于醒了,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屋内的摆设十分简陋,跟自己家乡的祖宅神似。他感到嘴角上裂了小口子,微痛,一抹眼角,湿的。刚才在梦中哭得好像挺厉害,原来自己真的落泪了,数十年未泣,一朝破功,心头不是滋味。
“醒了?你在睡梦中不断呼唤的小姐姐是谁?”中年术士正坐在旁边画符箓,平时不爱洗澡的他此刻脸上意外地白净,仿佛换了个人。原来他那漂亮的长髯是假的,真正的胡子又稀又短。
“老夫说梦话了?还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么?”老年术士有些紧张,下床走到了案前。
“不该说的,在下想想。也就……你六十年前从都江郡离家出走,在臻国废都跟微服出巡的新君联手抓获了流窜七国作案无数的江洋大盗,后来又奉新君之命周游列国数十年,混成学坛大师,收买诸侯权奸……等等,你现在都八十多岁了?”
“咦,你的关注点在这吗?”老年学士长吁了一口气,“如今已是宵高皇元年,前朝旧事提他作嘛。人生百年,老夫活一天少一天了,只想做自己感兴趣的事。对了,武将小哥呢?”
“他被大神招去了,说是要把玄兵令给他。”
“玄兵令?世上真有玄兵令?”
平时不会笑的中年术士突然扭头笑道:“你这大骗子,装什么傻。你不是曾经用玄兵令屠尽塞北十万铁骑么?”
老年学士大惊:“你不是大海鱼,到底是谁?”中年术士的脸模糊了,扭曲成一个漩涡。老年学士二话不说,一甩袖就是三支袖箭招呼,袖箭却像没入水中一样不见踪影。他见势不妙,本能地往后一跳拉开距离。不料突感一脚踩空,周围环境一变,成了一个无底深渊,他不停地往下坠落,心中想着这次死定了……醒了。
这回是真醒,不是梦中梦。青年武将站在旁边,中年术士还躺在地上。堂上坐着一位坐姿随意却又仙风道骨的长眉雪发老者,一手把弄着自己的长寿眉,一手托着边缓慢旋转边发出微弱金光的玄兵令。
“憨娃子下手还挺狠嘛。原来还是个暴力学士。”老者一挥手,三支袖箭、肩甲似的古怪木器、机关木鸢突然出现在学士的跟前。
老年学士撸起袖子一看,袖箭确实发出去了。他沉吟片刻,眼睛一亮道:“这是十二失传道术中的亦真亦幻,你是大海鱼的师祖——神州首席术士。”他用余光偷瞟玄兵令,心中窃喜。
“装什么外人,叫伯曾祖。”神州首席术士原地一甩衣袖,五丈之外的老年学士“啪”的一下好似被一只看不见的巴掌打脸了。
老年学士揉揉脸说:“是是是,伯曾祖。您都人间蒸发四十年了,孙儿没想到您老还健在。”他蹲下去三下五除二收拾好了自己的装备,机关木鸢再次站在了他的左肩上。
青年武将感到纳闷,疑惑地看着两位老头。老年学士解释道:“神州首席术士是老夫的伯曾祖,很早就离开都江郡家乡。老夫只在少时见过他老人家一面。如今老夫已老,伯曾祖的相貌一如当年。”
神州首席术士说:“废都的儿郎,你要小心,我弟弟的这个不肖子孙不是啥子好鸟,打小就说谎成性。你莫要被他装无辜的样子哄了。”
就在这时,中年术士也醒了,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有些生气地对老年学士说:“老猫熊,在下刚才好像梦到你了,还问你不停呼唤的小姐姐是谁,你二话不说就放暗器要灭在下的口。至于么?至于么?”他看到身旁的阿卢和狸奴还在沉睡,慈爱地各撸了几下。
青年武将拍了拍中年术士的肩,指了指堂上。中年术士一看,顿时噌的一下跳起来,激动地冲过去抱住神州首席术士的脚哭道:“师祖,小山子好想您啊!您既然活着咋不来个信呢?我师尊和其他师兄还在么?”
神州首席术士抚摸着中年术士的脑袋说:“都战殁了。你们先告诉老朽,宵高皇元年是啷个回事?莫非咱们大臻提前灭亡了么?边吃边说。”他不知用了什么仙法,一盘盘美味佳肴从大门外飞入都尉府大厅,落在四个人的案上。老年学士扯下一只烧鸡腿大嚼一顿,才慢吞吞地把这四十年来所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通。
自从四十年前,鬼门关都尉、神州首席术士、守军将士连同鬼门关一起离奇消失后,臻朝太祖武皇帝征发百万军民深入南疆开山凿渠。他坚信鬼门关还隐藏在南疆,只要夷平所有的险阻,鬼门关就会重现人世。只要把这片辽阔的荒蛮之地改造得跟帝国的首都圈一样繁荣昌盛,幽冥鬼军就无从越过鬼门关,臻朝大军说不定还可以反攻幽冥之都。
失去肱股之臣后的臻朝太祖武皇帝,越老越刚愎自用。他的霹雳手段远胜从前十倍,渐渐不再有一丝悯民之心。无数民夫在艰苦的徭役中积劳成疾而毙,中原万民视南疆为畏途,埋下了动荡的种子。
与此同时,太祖武皇帝还派出中年术士寻找海外仙山,求仙问药,开辟新的财源。世人都说他是想长生不老。可是曾经在前朝侍奉过他的中年术士与老年学士都知道,这个怼天怼地鬼神不忌的狠人只是害怕自己不能在老病卧床之前找回失踪的鬼门关与鬼门关都尉军。毕竟,鬼门关都尉是臻朝开国第一大将,大臻军神唯一的传人。拥有海内最大道术宗门支持的十万鬼门关守军是臻朝王师的头号精锐,全天下唯一打败过幽冥鬼军的人类军队。臻朝太祖武皇帝非常害怕鬼军之乱再次现世,破坏自己以铁腕打造的四海安宁。
然则物极必反的盛衰之理,绝非一个强人所能扭转。一代雄主轰然倒下,朝中功臣们迅速分裂成几派。有的主张彻底放弃南疆,减少漕戍转作,减少民怨。有的主张南疆不可弃,只是需要把拓荒的主力由不堪重负的良家子改成没人可怜的死刑犯。有的主张继续开拓南疆,把那些未开发出来的宝藏都找到,就能让帝国挺过危机。
这些人彼此争斗,到头来,兼并天下、驱逐鬼军的开国功臣们大多被死于内乱。那些苦于繁重税役的庶民和被征服诸侯的遗老遗少纷纷扯旗反臻。讽刺的是,曾经不可一世的臻朝,只能拉出平定天下后组建的新军去镇压叛乱。下落不明的鬼门关都尉军自不消说,南下拓荒的南疆边防军拒绝效忠政变称帝的少皇子及其师傅。塞北边防军也因主帅被奸臣冤杀而一蹶不振,不是开小差逃回老家避难,就是在与反臻义军的恶斗中被灭。
原为臻朝军官的宵高皇率领一部分思乡心切的南疆边防军北返中土。憎恨臻朝的东海吏民看重他是东海九黎郡人,故臻吏民则看重他作为臻朝军官的身份。于是宵高皇从各路乱军中脱颖而出,几经波折,开创了继承臻朝正朔的宵朝。天下才初步安定,只是宵高皇分封的北方诸侯与死灰复燃的塞北夷人勾勾搭搭,又引发了局部战乱。
“哦豁,跟你同村的那个押运军粮的傻小子,还给混成皇帝了?”神州首席术士扭头问中年术士,“咱宗门还在你们师兄弟这一代谢幕了?”他的声音不严厉,神情也很温和,但莫名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
中年术士羞愧地点点头,伏在地上痛哭流涕地说:“宗门自从您老和我师尊、众师兄失踪后就大不如前。晚辈入朝游说太祖武皇帝资助我寻找海外仙山,师弟们苦心经营宗门,本想互为援手。奈何寻找仙山劳而无功,宗门也成了东海吏民眼中的朝廷鹰犬。天下大乱,宗门被十二路反臻诸侯围剿,侥幸逃生的少数同门也都隐姓埋名,断了联系。请师祖降罪。”
“你给老朽起来,别动不动就跪伏在地。下跪是能让你膝盖长金子,还是你下面没卵子?”神州首席术士责备道,中年术士在他面前宛如小儿,唯唯诺诺。
青年武将小声问老年学士:“前辈仙风道骨,为何言辞如此粗鲁?”
老年学士也小声答道:“我这伯曾祖当初也是斯文人,后来据说因为活太久,见的蠢人杠精不计其数,烦了。一言不合就骂,能动手就边打边骂,还说这叫什么文武双管齐下才能搞好智力扶贫……唉哟。”话音刚落,他又被隔空打头了。
“我弟弟的不肖子孙真是个憨娃子。说人坏话的第一要义是不要被当事者看到。老朽在前方挡着鬼门,你们却守护臻朝不力,该吃罚。”神州首席术士又甩了两下手,隔空打了老年学士屁股两下,疼得老年学士嗷嗷叫。
青年武将惭愧地拱手道:“前辈教训的是,末将身为臻朝武人也该罚。”
“呵呵,你这儿郎少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小军官,哪里对抗得了天下大势哟?太祖武皇帝从小就是出了名的做事不死不休不要命,自个是超人,就把全天下的人都当超人使唤,不出乱子才怪。老朽早已推算出大臻江山坐不到三代。只是没料到灭得这么快,比预言早了几十年。看来着民心比天道变化更迅疾!唉,灭了就灭了吧,白刃加胸不顾流矢。脑壳疼的事太多,老朽顾不过来哈。”
老年学士问:“伯曾祖,你们为啥子把鬼门关封印在烂柯结界中?”
中年术士诧异地问:“你并非术士,为何知道这宗门弟子中都罕有人知的烂柯结界?”
“就凭老夫读书多。”老年学士一脸骄傲地说,“凡是被烂柯结界封印之地,时间流速与人间不同。此地一日,人间一岁。世人只知鬼门关消失了四十年,伯曾祖其实只张开了结界四十天。伯曾祖,孙儿说得对么?”
中年术士问:“四十天,那鬼门关都尉大人还活着么?”
“用说的太慢喽,自己看!”神州首席术士一拂袖,众人面前的半空中出现了一个大圆洞,直径越有三丈,里面仿佛连通了另一个时空,在做现场直播。
中年术士激动地叫唤:“在下知道,十二道术中的千里传画。”
老年学士看到鬼军从鬼门大举进犯时神情凝重而悲伤,好像勾起了什么痛苦的回忆。中年术士则因为看到了自己师尊和众师兄而大喜,喜极而泣。
青年武将一看,前面的情景与自己中了幻术之后看到的一模一样,只是视角不同。鬼门关都尉与幽冥鬼王的战斗还是那样惊心动魄。他默默反复推演着双方的战斗招式,越来越觉得似曾相识,脑海中还突然闪现出了过去从未见过的奇妙武功。
“小哥,你的额头。”中年术士指着青年武将的头说。青年武将的额头上突然出现了一个金色的标记,跟鬼门关瓮城里那两座京观中的鬼军头骨上的标记一模一样。
中年术士问:“师祖,武将小哥头上咋会有我师尊以自己的血施加的厌胜禁术?此法不是对大活人无效吗?”
神州首席术士说:“这就娃崽没娘,说来话长喽。看下去,你就晓得了。”
众人继续观看,见到鬼门关都尉斩落幽冥鬼王头颅时,中年术士和老年学士高兴地击节叫好。青年武将却无动于衷。他已见识过这场胜利付出的沉重代价,也如道幽冥鬼王并未被杀死。
老年学士问:“伯曾祖,鬼军之王死不透么?孙儿曾经见过太祖武皇帝以玄兵令亲手击杀过他,还以为鬼军又出了新王。”
“来来回回都是那个王。他是开天辟地时的阴浊之气所生。幽冥是天地间阴浊之气的归处。他只要重返幽冥,就能生生不息,把死掉的鬼卒再复活。”神州首席术士说。
中年术士有些沮丧:“那岂不是没完没了?”
“不然你以为呢?”神州首席术士长叹一声道,“十万鬼门关守军在十年鏖战中被耗得伤亡殆尽。非阳年阳月阳日生的将士,在这参杂着阴浊之气的百万大山中衰老速度数倍于常人。最打脑壳的,还是幽冥鬼王能把死去的将士英灵改造成鬼军劲卒。不知几多对昔日同袍下不去手的将士殒命疆场。”
老年学士说:“玄兵令不是可以净化英灵么?塞北十万铁骑的亡魂早已玄兵令差遣,难道也不能抗衡鬼王?”
“哼,亏你还晓得。别说塞北铁骑十万亡魂了,我大臻锐士的英灵,还有东海诸侯的亡灵武士,都被玄兵令收编,也都拼光了。若非如此,你以为百万鬼军如何能损耗到只剩最后十万?”
青年武将说:“只剩最后十万?那岂不是消灭鬼军指日可待了!”
“哪有那么容易。只要世间还有没收入玄兵令的亡灵,幽冥鬼军迟早会恢复元气。四十天前是十万,如今早已增长到六十万了,再过几天离重返百万巅峰不远矣。老朽还纳闷怎么鬼军复生这么快,原来人间又发生了大战乱,让幽冥的阴浊之气暴增。脑壳痛哦!”神州首席术士摸着自己的脑袋笑道。
谁也没再插话。青年武将继续看着四十天前,不,对他们三人来说是四十年前的景象。又到了鬼门关都尉说“末将还有最后的办法,只是……”那段。青年武将突然头痛欲裂,难受得双手抱住了头,双脚也站不稳,哀嚎声在都尉府大厅中回荡。他感到天旋地转,周围人的呼唤声仿佛被消音了,眼前似乎产生了幻觉,脑海中闪出来一大堆自己不应该见过的场景碎片……
两个青年在夕阳下纵马狂奔,一个穿着跟太祖武皇帝画像同样的玄甲,一个穿着金甲,后面有大群玄甲和金甲的铁骑跟着,一面面黑色旌旗上画着日月、龙、鸷鸟以及大大的白色“臻”字。俩人在马背上共饮一坛酒,你喝一口就抛给我,我饮几口再丢回给你,好不快意。
咦?那是长城的鸿雁塞。身披玄甲的太祖武皇帝立在城头上,看着城外密密麻麻的塞北夷人铁骑,竟然放声大笑。他身边有个穿着儒服的蒙面人,戴着一张貔貅面具。那人手中的玄兵令金光四射,从中涌出无数已故将士的英灵。塞北铁骑的战马纷纷惊慌失措,阵型大乱。这些英灵将士如生前一般,以锥形阵突击敌军。转眼间,塞外山川之间血流成河。
等等,这里是……废都的铁兵工场?神州首席术士站在铁炉边上,他身旁那个拉风箱的老头酷似臻朝功勋阁画像里的天下第一巧手工匠。披铠甲的壮士跟军神的雕像一模一样。穿衮冕的那个老头,好像是比太祖武皇帝更好战的先君臻昭武王。天下第一巧手工匠以天外陨铁为原料,先引天雷劈,再用地火熔,经过千锤百炼锻打出了玄兵令。臻国军神与臻昭武王分别用短匕割破自己的掌心,殷红的鲜血洒在了玄兵令上。神州首席术士运功施法,将一道金光注入了玄兵令当中。
不知为何,这道金光突然变亮,刺得人睁不开眼。青年武将感到金光射入了自己头顶的百会穴,一时晕了过去,一股热量顺着奇经八脉走遍全身。当他从短暂的昏迷中苏醒时,脑海中浮现出了新的记忆碎片。这个记忆碎片越变越大,最终贯通了他的整个视野……
鬼门关都尉背对着他,好像在跟谁说话:“本都尉答应给你一段自由的生涯,可是今天要食言了。容我再额外借一次你的法力对抗冥王十八日,就用我这半条贱命与两魂四魄交换,助你修成人形。到期如数奉还你的力量。你可同意?太好了,开始吧……”
另一个场景,又是鬼门关都尉。他正抱着一个婴儿对一个庖厨模样的汉子说:“你带这个孩子离开这里,回到大臻的废都。绝对不要让陛下知道他的存在,好生照料,不惜一切代价。等他长大后,让他选择任何自己想过的人生。”
这一幕让青年武将心头一动,猛然从幻觉中惊醒,一眼就看到了老年学士愁眉紧锁,中年术士也面露忧色。
“小哥你可算醒了。大事不妙!鬼军打过来了。”俩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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