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门关的塞门之后是一座瓮城。武将一手牵马,一手执长矛,警惕地向四处望了一下,四面城墙上都设有能自动连发的绞车连弩,箭矢大如丈八长矛。瓮城广场的石砖地板上分布着许多套着重甲被大箭射穿的枯骨,头骨上长着如牛的角,口中的獠牙足有人的中指那么长,显然不是人族遗骸。
“这些莫非就是……当年祸乱人间的鬼军?”学士对这个地狱般的景象很不适应,胃痛了,赶紧从药囊中掏出一颗药丸兑水服下。他怀中的狸奴也瑟瑟发抖,毛炸得跟被电了似的。黑细犬阿卢对着枯骨的敌意很强,怒吠不止。武将的军马与学士的白骡也惶恐不安,不是扬起前蹄,就是调头想跑,都被主人拼命拉住了。
“看我的!”术士掏出一张符,念了几句咒语,大喝一声,“去!”道符瞬间起火燃尽,随后化作数十道光冲上天空再四散降落到瓮城中的各个遗骸上。
所有的遗骸顿时站了起来,破碎的断肢也神奇地自动拼接起来。骸骨的口、眼、鼻中各冒出一团黑气,在其头顶上渐渐聚成了一个个充满怨念的亡灵。所有的亡灵都在用沙哑的声音诅咒道:“该死的鬼门关都尉,我们还会回来的。你护得了人间一时,护不了永世。”
“大胆妖孽,还敢造次!”术士足踏禹步,一把桃木剑舞得让人眼花缭乱,以五音的宫调念咒道,“蚩公战神诀第四式,凶虎过境犬不留,急急如律令。破!”阿卢似乎听懂了这招名字的意思,冲着术士吠了几声,眼神里满是埋怨。
只见术士的桃木剑尖突然出现一个急剧膨胀的大光球,转眼化作一只金光四射的插翅虎,瞬间像贪食蛇一样横扫了整个瓮城。所有的亡灵在惨叫声中与自己的骸骨、战甲都被金光照得连渣都不剩。
坐在城头上的小山神兴奋得一边小脚丫乱抖一边拍手笑道:“好玩好玩,这只大喵叽蹿得好快。再变一只出来给本神看看。”
术士此刻已是满头大汗,以剑为杖撑着地,手扶着膝盖弯腰喘大气。他说:“大,大神,此招甚费精力,容在下,休息十息,不,二十息就能恢复力气了。”
学士嘲道:“哟哟哟,刚过不惑之年腰就不行了。大海鱼,你这童子之身也不怎么样嘛。”
术士气喘吁吁地骂道:“老猫熊,在下早就听说博士学宫里有个神出鬼没的蒙面老色胚,专偷妇人贴身衣物,被窃的宫女少说也有一百零三个。莫非就是你本人?”
学士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嚷道:“我若做此等下流勾当,天厌之,幽冥鬼军收之,狸奴弃之……狸奴你去哪?快回爷爷这儿来。”
学士没料到狸奴突然从自己怀中窜出去,三两下跑到青年武将的脚边喵喵的叫个不停。武将蹲下来,伸出左手揉狸奴的头。阿卢大概是嫉妒了,也跑到武将身边吐舌头摇尾巴。
术士笑得狂放,收起剑走过去抱起狸奴,得意地抓着狸奴的前爪朝学士摆摆手说:“老猫熊,还是咱狸奴有慧根,知道你不如武将小哥靠得住。狸奴,有师叔在,你保证安全。”
“你少得瑟了。小哥他们都走远了,快跟上。”学士忿忿不平地小跑到了武将后面,一起跟着浮在半空中的小山神走进内城。
从城门中一眼望去,城中街道居然干净整洁,只是空无人烟。主道青石板上的车辙印和各家各户门前挂的尚未褪色的红灯笼,似乎在向来人诉说这座要塞昔日的繁华。可是他们刚踏出去就发现,内城门的左右居然竖立着两座高三四丈、底部广袤各十余丈的京观,用不知多少颗鬼军头颅堆成的。城墙上密密麻麻地倒吊着无头骸骨,连重甲和战袍都没脱去。狸奴更加炸毛了,平时不畏虎豹的阿卢都夹尾躲在武将身后。
“臻朝大军就爱搞这些恐吓人的名堂,连鬼的首级都不放过。”学士叹气道,看到武将停下来回头看着他不说话,他赶紧捂住了嘴。
术士却停在京观前泪流满面地说:“师尊,不肖徒终于找到您了。”
学士感到莫名其妙,走过去问:“又啷个了嘛。你师父的头也被鬼门关都尉砍了?是哪一个。”他一本正经地从一堆鬼首中找人类的头。
“呸呸呸!你师父的头才被鬼门关都尉砍了呢!”术士拭去眼泪,抽出拂尘一挥,一道仙气笼氤氲而起,很快罩住了整个京观,所有的鬼军头骨上顿时浮现出一个金色的标记。“你们不懂,鬼军最厉害之处就是死不透,他们只要魂魄能回到幽冥就能复活。这是我们宗门的一种厌胜禁术才有的标记。把得道人之血涂在妖邪之尸的天灵盖上施以秘法,令其永世不得作崇。此术排在失传的十二道术的最后一位,名曰画地为牢,可以把妖邪阻挡在界外。这两个京观便是保卫内城的结界。鬼头越多,法力越强。除了臻朝鬼门关都尉军,天下再无第二支锐师能斩那么多鬼头。”
“以戮止杀,好狠戾的秘术啊,难怪要被禁!杀戮过重,总归有失上天好生之德。”学士感慨道。
术士叹息道:“上天绝非生而不杀。天生天杀,道之理也。若非这个禁术,当初臻朝大军也无法把屡屡死灰复燃的鬼军打回幽冥。不以狠对狠,人间只怕有更大灾难。据我宗门秘典所载,施此术者必九死一生,死者魂魄不入天地。侥幸活下来也还要付出其他沉重代价,可惜后面是残页,不能尽知。在下的师尊与师祖,怕是为此殉道了。”一个早该看透死生的修道之人依然免不了泪流满面。
“罢了。还是让老夫安抚一下被束缚的亡灵吧。”学士对着京观唱了一段臻朝与宵朝通用的祭祀战死亡灵的安魂曲。别看他大腹便便,跳起祭祀之舞时灵活得像个陀螺,旋转、跳跃,步伐没有一丝踉跄。在海内一统前,天下泰半亡灵都来自沙场,故而各诸侯国都把祭祀阵亡者列为丧礼之首。就连各流派术士研习的法术,十之七八是用来对付战死者转化而来的怨魂凶灵。鬼军之乱后,天下少有不会唱安魂曲的人,走夜路的都要拿它来壮胆。
武将一言不发地等着,耐心多得简直不像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和他一样戴着方相氏面具的小山神无聊地打起了哈欠:“你们人类真喜欢繁文缛节。这些安魂仪式真有用么?”
“晓不得。”武将淡淡地说,“但是末将明白,活人总是比死人更需要安慰。哪怕只是自欺欺人。”
术士靠过来执拂尘对小山神行礼道:“敢问大神,这城塞明明不像荒废的样子,为何街上不见人影?”
小山神笑道:“你眼前的景象,就一定是真的么?”
武将似乎想到了什么,把马缰交给术士,将长矛插在地上,向前走了七步,利落地抽出弓箭朝空荡荡的大街上射去。箭矢飞着飞着,突然凭空消失了。要塞顶上的天瞬间变成了黑夜,所有的灯笼都亮了,两座京观和城墙上所有倒吊的鬼军骸骨都燃起了青色的火焰。把坐骑们又惊了一下。就在术士惊愕之时,武将猛一转身,接住了从背后冲向自己铁盔的冷箭,正是他方才射出的那支。
术士激动地说:“此地有我们宗门的时空圜流术加持。所有攻向这条街的箭矢,都会从扭曲的时空中转移到进攻者的身后。在失传的十二道术中排第九。师尊说过他不通此法,必是师祖的手笔。”
学士惊讶道:“莫非这就是传闻中的机关术——海市蜃城?传闻鬼门关都尉曾经虚设了一座空城示形诱敌,踏入其中的鬼军将会被城中数不尽的机关消灭。能侥幸逃出生天的鬼将,也早已气空力竭,一个人族小兵也足以趁机将其斩杀。”
武将用矛指着京观问小山神:“这些都是鬼将的首级对么?”
“没错。”
“假如我们刚才直接走进去,也会跟鬼将同样下场么?”
“嘻嘻嘻,不会。”小山神在半空中做一指禅倒立,“鬼门关都尉有令,此阵对鬼不对人。你们都是大活人,往前走便是。只要不在城内擅动兵刃,就不会被弹出来。”
学士举手提问:“神仙小君子,您能带我们去进见鬼门关都尉大人么?”
“可以呀!过了这座蜃城,就是都尉府和鬼门关守军大营了。但是你们见不见得到他活着的样子,本神说的不算,得看你们的机缘。”
术士问:“鬼门关都尉大人,已经仙逝了么?”
“是,又不是。”
学士说:“真是奇了个怪哉。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何谓是也不是?”
“不告诉你,嘻嘻嘻。”
学士说:“嘿嘿,神仙小君子,告诉老夫,老夫给你糖吃。”
“嘻嘻嘻,本神不稀罕。你们要来便跟着,但马和骡得换个法子才能过去。”小山神随手一指,武将的两匹马与学士的白骡变成了缩小的木像,分别飞到二人手中。“放心吧!它们不会有事的。等你们离开鬼门关时,本神的咒语就会自动解开。”小山神自顾自地往前飞,却故意飞得很慢,好让三人跟上。
武将说:“我们走吧!”他很快跟小山神、阿卢先后穿过蜃城结界消失了。
“等等在下。”略有迟疑的术士运气之后用拂尘在头顶上画了个圈,用护体金光裹住自己和狸奴的全身,正准备跟进去。
学士喊道:“唉,唉,给老夫也加持一下。”术士不耐烦地施了法,就径直踏入蜃城结界中消失。学士走到结界前,小心翼翼地伸手,没敢触碰,又改成伸脚去试。越过结界的右脚不见了,但不疼。学士把脚伸过去缩回来,伸过去缩回来,脸上写满了好奇。一只大手突然从结界中伸出,一把将他拽进去了,原来是术士嫌他磨蹭。
结界的后面是一个群山环抱的广阔盆地。这里的风景意外地雄奇秀丽,跟城关与瓮城的狰狞可怖不可同日而语。远远望去,鬼门关守军的军营星罗棋布,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太极八卦图,各营都形同由壕沟、壁垒、树林、河流、园池、桑田共同构成的邑里。骨白色的大道四通八达,连通了各个营垒。都够十万大军长期生活了。构成太极阴阳鱼形状的城堡坐落在盆地中央,白鱼的黑眼中有排成河图的房屋,黑鱼的白眼中则有排成洛书的。雄伟的都尉府建在太极城堡中最高的土丘上,从下往上要爬大约九百多级宽大的石阶梯。
术士赞叹道:“这是我宗门秘典上记载的终极阵法,想不到居然真能建出来。这得花费多少人力、财富和时间才能造出这样夺天地造化的神迹啊?”
学士却不以为然说:“可惜了。这规划虽然整齐好看,却失之死板。你们看那里,那里,还有那一片,浪费了太多可用来建屋垦田的空间,不是最有利于百姓谋生活动的城池布局。”
武将罕见地多说了几句:“那些大片空地,是预留的战场。鬼门关要塞本就是为守战而生,必以有利于战斗为先,自然不能以承平之时的眼光看待。”
学士换了一副面孔说:“对对对,武将小哥说得对。是老朽一叶障目了!”
小山神落到地上说:“接下来,你们三个一定要紧紧跟着本神走哦!否则他们会误伤你们。”
武将问:“他们是谁?鬼门关都尉军的人么?”
“是又不是。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不知为何小山神的声音变低沉了。方相氏面具遮住了他的神情,却掩饰不了他的垂头丧气。
小山神在前面带路,不似初见面时那么欢脱,时不时朝左边招招手,或是向右边拜一拜,偶尔吹个响亮的口哨,仿佛在跟沿途暗哨通报。一路上,阿卢一会在地上猛嗅,吠几声,一会朝着道旁的树林草丛,又吠几声,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潜伏未出。术士和学士始终保持的高度警惕。反倒是武将一按长矛上的机关,将其变形为带矛头的三节棍折叠起来,不似在南下途中那么戒备森严。
走了许久,术士说:“怪了,这里的灵气明明很浓郁,为何一个活物都不见?在下的阴阳眼居然连哪怕一个草木之灵都没见着。”
学士忍不住蹲下来摸了摸白色的道路:“这路有趣得紧,踩起来软硬适中,却不留一丝车马压痕,摸起来手感鉴于糙滑之间。老夫竟然看不出这是用何种材质夯成的?”
小山神说:“这材质啊,人间搞不到的。”
学士问:“是啥子珍贵物事?”
“嘻嘻嘻,倒也不是珍贵物事。”
“唉哟,我的神仙小君子唉,您就别卖关子了。快告诉老夫噻!”
小山神一个瞬移来到学士的耳边说:“这东西你也认得。那就是……鬼军将卒的骨灰呀!哈哈哈哈。”他突然放大音量,把学士吓得“嗷”一声猛跳起来,顺势勾住了术士的脖子,生怕再踩着路面。
术士措手不及,本能地把狸奴丢到一边,接住了跳过来的学士,真是沉甸甸的公主抱。“老猫熊,你,好重。快滚下来。在下的,腰要断了。”瘦高的术士努力往后仰保持重心,一口气不敢松,憋得满脸通红,额上青筋暴起,两腿摇摇晃晃的,站得很吃力。
“我不!俗话说得好,宁去鬼门关,勿踢骨灰坛。咱们现在都踩在人家骨灰上了,更不成体统。老夫才不要走那么不吉利的路呢。唉唉唉,大海鱼,你撑住,撑住,别让老夫摔下来。”学士死死勾住术士的颈子不放手,生怕落到地上。
“有这句俗话吗?在下,咋没听说过。抱不动了,你给老子下来。”术士双臂抖得厉害,直接撒手把学士往地上抛。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学士以为自己要屁股着地时,武将突然伸手用力一拉,然后以灵巧迅猛的手法让学士在空中翻身,令其落在自己的背上。“还是让末将来背你吧!”
“这如何使得?小哥您是武将,比我这无官无职的糟老头子尊贵多了。敬老归敬老,可这尊卑也不可乱呐。”学士嘴上说得慷慨激昂,脸上却神采奕奕。
“无妨,末将就当是在驮练功用的大沙袋……不过,你果然比沙袋沉多了。”武将平静地说。
青年武将背着老年学士和兵器走,直到踏上都尉府前的九百级石阶梯也依然健步如飞,不比飘上去的小山神慢多少。倒是抱着狸奴的中年术士走一段喘一段,常常上气不接下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到达坡顶。众人和黑细犬阿卢早已坐在那里等了他许久。
学士冷不丁问:“大海鱼,你不是有纸马纸车的法术么,干嘛要自己爬?莫非是为了表示虔诚?”
术士说:“不知为何,自从踏入此地,在下就突然使不出法力了。”俩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神情顿时凝重了。
“当心,有杀气!”武将猛然大喝道,还是晚了。
三道金光朝他们迎面而来,学士和术士的头被金光击中,当场昏迷扑地。武将凭着敏捷地身手躲过,但金光突然调头回来一分为三,从不同方向夹攻武将。僵持了几个回合,武将顾此失彼,还是被打中了。身上倒是不疼,但强烈的倦意让他立马浑身无力,单膝跪地。在一头栽倒的瞬间,他恍惚听到小山神在用苍老的声音说:“废都的儿郎啊,你回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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