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花开

临岁寒而不屈，知春来而不露，是谓梅。

                                                                                                                     ——题记

杜红梅从小都是镇上出挑的女子。

家境还算殷实，性格也爽利，从小都没咋让大人操过心，小小年纪便是家里家外的一把好手。

刚满18岁，上门求亲的小伙子几乎踏破了门槛，这让杜红梅的父母欣喜之余也有了些许担心，自己这个女儿可是不是个好相与的，求亲的人再多，她自个儿不点头那可是任谁也没有办法的事情。

果不其然，当杜红梅拉着镇上出了名老实本分的肖成林出现在两老面前的时候，一向好脾气的杜老爹忍了又忍，却还是忍不住拍了桌子，哑着喉咙吼道，“红梅，你做啥子意思？领这个三棍子敲不出个屁的人回家？”

“不做啥子，我要和他结婚，你莫这样讲他！”说这话时，杜红梅那双睫毛长长的黑黑的大眼睛紧盯着她老爹，丰满的脸颊上长着一些没有扯过脸的少女所特有的茸毛，被屋头里的电灯一照，柔柔地却又透着一股不容回绝的坚定。

“你脑子坏了？他肖成林是个什么家境，咱们都知道，你莫得糊涂啊！”杜老爹看了看女儿，也顾不得肖成林还在跟前杵着，脱口说出了心里话。

这边杜红梅还没有回话，身边的肖成林的脸早就红成了煮熟的虾子，杜老爹一说他家的情况，他更是难堪地不知手脚往哪里安放。

他想转身离开，但杜红梅的手却抢先一步抓住了他的手，硬是把他定在了原地。

这一幕看在杜老爹眼里，他更觉怒火中烧，心里暗道，他肖成林是个什么东西！那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破落户，家里瘫在床上的老娘和三个还在读书的兄弟，靠着自己在附件的工厂打工，连自己都养不活，居然还敢肖想自己的女儿！

“我都说过了，我要和成林结婚，随你怎么想！”杜红梅紧紧地握住肖成林的手，看着杜老爹的眼睛一句一顿的说，缓慢却异常坚定。

“那你就滚出我杜家，永远莫踏我家的门槛！”杜老爹气得跺着脚把桌子拍得山响，桌上的搪瓷缸子震得蹦高。

“好！”杜红梅从小都是一个果决的性子，听了她老爹的话，想了想，放开肖成林的手，当即跪下给杜老爹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来拉着呆愣在原地的肖成林转身就走，把爹的怒吼和娘的哭泣甩在了身后……

半个月后，杜红梅和肖成林在镇上扯了证。没有亲人的祝福，没有婚宴的热闹，在寒酸的洞房里，穿的半新却干净的工作服的肖成林有些难过地望着穿着一件红夹袄当作喜服的杜红梅，愧疚地眼睛发酸，几乎落下泪来，他嗫嚅着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好像又无从说起。

他和杜红梅是小学同学，他家境不好，经常受别人白眼，那时的红梅像是他清寒人生里最温暖的一抹亮色，她虽然脾气耿直火爆，但对他确是极好的，她会帮着他料理卧病在床的母亲，也会帮着为弟弟们缝缝补补，他一直都是知道她的心意的，可是，他却不敢对她有丝毫的回应，就像杜老爹说的那样，他肖成林哪里配的上红梅这样好的姑娘？

但是他还是低估了红梅。

“肖成林，我问你，你到底喜欢不喜欢我？”直率地盯着肖成林，杜红梅的眼睛里有着不容他回避的果决。

他想说喜欢，又不敢说喜欢，踟蹰了好半天，还是狠了狠心说，“红梅，我们两个不配啊，我家这个情况，你是知道的……”

“肖成林，我问的是你喜欢不喜欢我，不是问你咱们配不配！”红梅提高了语调。

“喜……欢，可是……”狠了狠心，还是说了实话，肖成林想解释什么，却被杜红梅打断了。

“喜欢就行了！”杜红梅没有听他的解释，拉着他回了家。

杜老爹的话让他如芒在背，刺地他几乎站立不住，但是同时让他欣慰的是，红梅至始至终都没有放开他的手，他看着她坚定的神情，听着她决绝的话语，望着她跪别父母的不舍，那一刻，他突然决定不再怕了，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他肖成林也想为了杜红梅闯一闯。

“成林，你在想什么？”红梅伺候母亲睡下，舀了些水净了手，回身望见发怔的肖成林，有些奇怪地问。

“噢，没什么”肖成林从回忆中抽身，望着红梅，鼻子一时间竟有些发酸，眼泪差点滚了出来，他起身一把将杜红梅搂入怀里，轻轻地说“红梅，相信我，我会一辈子对你好，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嗯，我相信！我相信！”杜红梅的声音也哽咽了起来，她是真的喜欢肖成林，从小就喜欢，她也真的相信肖成林能给她幸福，她比谁都坚信这一点。

屋内红烛高挑，倩影一双，屋外，一株红梅傲雪凌寒开得正好。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八年过去了。

这八年，肖成林从打工的工厂里辞了工，和村里人一起去广州打工，靠着他没日没夜的苦挨苦干，总算积攒了些积蓄，靠着这些资金，他和杜红梅买了一辆公交车，因为人老实本分，价格公道，生意一天比一天兴隆。

在肖成林外出打工的日子里，杜红梅一边照顾着家中的老小，一边在乡上的工厂里打着零工，而且还一连生了两个儿子，家底一天比一天殷实，一时间成为周围乡邻羡慕的对象。

肖成林有钱了却依然念着杜红梅的好，他在屋前的小院里种了很多株红梅以表达对妻子多年付出的感恩。

“红梅，你看这红梅树苗长得多好，等到冬天开花的时候，这里到处都是红梅花，你说那该多好看啊！”肖成林一边比划着一边有些兴奋地对妻子说。

“好看，好看，瞧你那个傻样。”嗔怪地看了一眼丈夫，杜红梅搂着怀里的二儿子笑得灿烂。

此时的杜红梅侯面容越发丰满，脸上几粒淡淡地痣。鼻尖微翘着，只是随着岁月流逝，以前清秀地脸庞多了几分从容，更多了几分韵味，她望着这满园的红梅树，一抹泪光在眼底闪现。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杜红梅终究是没看上这满园的红梅。

出事的那天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中午，八月的太阳像个老大老大的火球，光线灼人，连狗都停止了吠叫，伸着长长的舌头多在台阶下和阴凉处；公路被烈日烤得发烫，脚踏下去一步一串白烟，杜红梅不知怎得从早上起来就一直心绪不宁，但是又说不上来是什么缘故，只能不断地安慰自己不要乱想，可是最坏的消息还是传来了……

“红梅，红梅，快去看看啊，你们家肖成林撞死人了！！！”隔壁李大婶扯着嗓子一路飞奔而来，咚咚的脚步砸在青石板上，也踏在杜红梅的心上。

正端着饭的红梅一时竟支持不住，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上，丝毫顾不上满地的碎片和儿子的哭闹，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强撑着站起身来，一把抱起儿子，跌跌撞撞地和李大婶一同奔出门外。

到了出事地，远远便听到一阵紧似一阵的哀嚎，她的心突突地，脚步有些迟疑，但终究担心肖成林，咬了咬牙抱着儿子往前冲。

阳光散淡地照耀着路口的车祸现场，看见水泥地上有一滩鲜红的血污，血污的旁边横陈着一辆完全变形了自行车，车祸现场已围起一圈人，家属的哭声令人心颤，阳光下，那摊血污闪烁着模糊的灰白色的光芒，让红梅从心底冒出彻骨的寒意。

见她来了，死者家属立即将她围了起来，推搡着，怒骂着，让肖成林拿命来赔。小儿子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吓得紧紧地搂住红梅的脖子，哭得声嘶力竭。

杜红梅搂紧儿子，一言不发，眼睛不断寻找着肖成林的身影，却遍寻不到，她的心一点点地沉下去，沉到了无边地泥沼里……

后来，还是警察把她们娘俩个从愤怒的人群中拖了出来，接到了公安局。

原来是一群乡里的混混看肖成林老实便起了讹诈的心思，肖成林自然和他们起了争执，他们人多势众，追着把肖成林一顿打，肖成林连忙逃上车，慌不择路下竟将油门当作了刹车径直撞向了一名路人，那人当场就没了气。肖成林当时很害怕，他没有停车，而是加大马力逃离了出事地点，但当他把车开到县城繁华嘈杂的人流中时，负罪感压倒了他。后来他把车停在公安局的门口，跳下驾驶室走了进去。

“红梅”仅仅隔了几个小时，肖成林却苍老的让杜红梅不敢认他，他声音颤抖，艰难地开口，“红梅，我……我对不起你，杀人要偿命，你把家里的东西能卖的卖，还是走吧，你还年轻……”

“肖成林！”红梅猛地抬起头，用满是泪水的眼睛盯着肖成林，想说什么终究换成了一声叹息，起身快步推门离开，只留下捂住脸哽咽着的肖成林，大滴大滴的眼泪在他的脸颊上滚动，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肖成林的判决在第二年的春天下达，交通肇事逃逸致人死亡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法庭上肖成林看着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的杜红梅，眼里有说不出的心疼。

他所不知道是，为了求得被害家属的原谅，杜红梅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物件，包括他们的家和那满园他曾为她栽种的红梅。明天她就要南下打工了，或许很久都不能来看肖成林了，可是没有办法，谁让三个小叔子还在念书，这个家总得有人支撑啊！

十年的时间转眼流逝。

这十年间，杜红梅则在南方的一件制衣厂里打工，她像一台永远不知道疲倦的机器，不停地工作，为了省路费，她只在年节的时候才会回家看看，但每一次，不管时间多紧，天气再恶劣，她都会带着大包小包的衣服和好吃的来监狱看望肖成林。

肖成林看着日渐憔悴的她，一年又一年地劝着她离开，后来，为了逼她走，一听是她来，竟躲着不肯见。

每到这时，小叔子们总是担心性子刚烈的杜红梅受不了，一个劲儿劝慰，而杜红梅却没有发脾气，不管他肖成林见于不见，倔强地一年一年地来。

他们两个人就这样拉锯了整整7年。

到第十年的时候，肖成林终究是忍不住了，他哭着对杜红梅说：“红梅，我这辈子算是完了，你怎么这么傻？我不值得你耗一辈子啊！”

杜红梅那早已被岁月磋磨的布满了皱纹的眼角滚出了一行热泪，她赶忙用指尖揩去，那双依然美丽的眼睛里含着笑说，“因为你答应过给我种一院子的红梅啊，我都没有看到，怎么能放过你呢？”

“红梅！”肖成林再说不出一个字，低头哭得像个孩子。

又到了红梅花开的季节。

窗外，在褐色的枝干间，点缀着朵朵如血一般的红梅，一团团，一簇簇，像是繁星点点，又像是无数只红色的蝴蝶停歇在树枝上面，等待着下个春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