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裹着一双小脚，走路颤颤巍巍，让你感觉她随时都要摔倒。但她就这么走了几十年，一次也没有摔倒过。
据说我奶奶年轻的时候也算是个美人，家里是富农呢。加之就她一个女孩，也是被娇宠大的，因此脾气大一些，做活差一些，霸道一些，自私一些，这都是那种不是太富裕但是绝对不贫穷的家庭孩子的通病。因此我奶奶自从嫁给我爷爷就是当家的，凡事都是她说一我爷爷不能说二。其实我爷爷一表人才，高大帅气，想当年一定也是血气方刚。但毕竟我奶奶是“下嫁”到我们家的，本来就在心理上占了优势，再说，谁又能经得住常年跟自己不讲理的老婆讲理呢？所以最终我爷爷变成了对我奶奶唯命是从的小老头。但我奶奶还是很有能耐的，据说靠着借来的一床被子就给我父母成了亲，顺利当上了婆婆。这是后话。
我们家是世代贫农，到我父亲出生时已经更加衰败不堪了。但是，越穷越宠溺儿子这一恶习却是根深蒂固。我奶奶生了两个孩子，老大就是我父亲，姑姑小父亲三岁。我父亲生的浓眉大眼，英俊潇洒，自是备受爷爷奶奶宠爱，何况他们骨子里就重男轻女，对父亲简直娇惯到无以复加。我姑姑生的也是如花似玉，但比起哥哥，所受疼爱还是差了许多，因此姑姑从小便更懂事更会干活更宽容更有爱心。这从多年后我们家总是要接受姑姑家各种帮助就能证明。
到了我母亲生孩子的时候，我奶奶是一心要抱孙子的。岂料我母亲就是不争气，一连生了三个丫头。我奶奶的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不仅给我母亲甩脸子，而且拒绝伺候月子，以致我母亲落下许多月子病，至今耿耿于怀。到了母亲怀上第四个孩子，那时计划生育已经开始，但我奶奶不怕家徒四壁再被罚款的风险，烧香拜佛祈求神灵，无论如何要给周家生一个延续香火的孙子。当然，我奶奶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生下来要是个丫头就直接送人！天不遂人愿，我那漂亮的小妹呱呱坠地时，阳春三月竟飘起了雪花，仿佛也哀叹她来的不是时候。但是我奶奶却是声色俱厉，在我小妹出生的第三天便找来了早已联系好的人家，要强行抱走孩子。那个时候我姐姐已经11岁，她死死护着那个刚出生的小肉团不让任何人靠近，最终“救回”了我小妹。
我奶奶想做一个一言九鼎的婆婆，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实现了。比如每天每顿吃啥饭，过年该走哪些亲戚，走亲戚该带啥礼品。父亲那时候是铁路工人，工资是要如数上交给奶奶的，我们上学、扯布做衣服，钱都是奶奶算好再给的。但是有一点她无法控制，那就是，我母亲有文化有知识，被聘去村上小学做老师，她因此对我们姊妹的学业勤抓不辍，并用她的思想和学识教导我们，这让大字不识的我奶奶一度感觉控制权旁落，但又无能无力。不过她用新的办法教训母亲，那就是和所有痛恨儿媳的婆婆用的同一个套路：在父亲面前痛哭流涕数落母亲的种种不孝懒惰等等，让暴躁无知的父亲用拳头解除自己心头的郁气和失落。通常她都会达到目的，因而会暗自得意一阵。
但让我奶奶不如意的状况越来越多地发生。她想通过父亲惩罚母亲的手段也渐渐失灵。因为我们都长大了。我母亲也搬进了学校的教师宿舍很少回家了。我奶奶至此陷入了无尽的空虚和寂寞中。尤其在我爷爷离世后，她只有孤独地守门护院，再也没有往日威风。
在我们姊妹四个中，我奶奶是比较偏爱我的，据说是因为我干活老实从不偷懒，也因为我相比我姐我妹显得木讷蠢笨，对谁的话都不敢违背，从不顶嘴从不反抗，或许这一点极大满足了我奶奶的控制欲，因而她给了我最大限度的关爱。有事实证明：她每年夏天要回娘家住两个月，每次去她都要带上我，在我小时候还会背上我走，那可是差不多十公里的山路呀。但其实我那时是极不愿意去的，但我却不敢说不，每次都乖乖地跟着去。长大后直到现在我一直脾气暴躁没有忍耐心，我想肯定是那时候被长期压抑的结果。在我奶奶住娘家的两个月里，我除了扮演奶奶的乖孙女，实在是很不快乐，天天盼着回家。这也是后来我一直排斥甚至厌烦走亲戚，拒绝在亲戚家过夜的根源。除我之外，我奶奶对其他孙女都是爱答不理的，她讨厌她们的顽皮不听话，她憎恶她们总是和她对着干，她因此甚至拒绝除我以外的孙女睡在她床上。
奶奶的晚年是孤独的。她虽然没怎么干过农活，但身体健壮。只是身边再也没有了受她指使或者与她做对的人，再也没有了对她唯命是从的孙女，她的父母也都已经入土为安，她几十年回娘家住月的习惯不得不终止。她失去了一切她曾经拥有的权利以及强加于她的不满，满足与无奈都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被漠视被冷落被空荡荡的院落包围。
我母亲把这叫做咎由自取，或者叫罪有应得，这或许是她年轻时受过奶奶太多的打压排挤甚至虐待而根植于心底的怨愤。所以每每我要回家看望奶奶时，总是要瞒过母亲，不让她一提起往事就愤愤难平，数说个没完没了。
在那个特别炎热的九月，我奶奶走完了她的一生，那时我女儿不到两岁，正在牙牙学语。我把她带到奶奶灵堂前让她磕个头，她看见遗像突然就放声大哭，紧紧搂着我不松手。老一辈人就说：娃太小快抱走，这里阴气太重。于是我抱起女儿离开了灵堂。
从此我也永远离开了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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