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肚仙

我的奶奶是一名“肚仙婆”，所谓“肚仙”就是灵人召仙人或亡灵入腹，用腹语的形式告知来“关肚仙”的亲属关于逝去之旧人所要交代于在世之人的语，说白了，就是招魂入体。

小的时候，有人来“关肚仙”的时候我都是躲远远的，爹妈都不让我靠近。只知道奶奶在一间屋子里咿咿呀呀说着一些话，完事以后来者就会给咱家一叠银色标着四个头像的票子，奶奶就会带着我去买好吃的。只晓得他们都说奶奶有本事，真能通灵之类的。

从小我就总觉得咱家到处都是妖魔鬼怪，我也在咱那村幼儿园自诩能看见恶鬼。

然后我爹就把我一顿揍，警告我下次再出去吹牛，就缝上我的嘴。我哭闹着说：我哪有吹牛！奶奶不都天天跟鬼讲话嘛！

鬼鬼鬼你个头，小孩子懂个锤子懂，下次再出去胡说你看我不揍死你！我爹怒目而视。我也不敢再狡辩，只是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爹不让我跟外人说咱们家能看见鬼的事。

后来，为了坐实我能看见鬼这件事，我偷偷地躲在帘布后面，目睹了一场让我终生难忘的“关肚仙”。

我依稀记得，来关肚仙的是一家刚丧了老者的亲属，一家浩浩荡荡地来了近十号人，还有两个小娃，跟我一般大。奶奶接过亲属给的一张纸，上面写的字我也看不懂，不过听那递纸之人说是“八似”啥的（方言，实际上应该是八字，即生辰八字）。然后奶奶开始焚香，叽里呱啦说一大堆听不懂的话，一会便没了声响。

只见几个亲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明显不知道老婆子在干些啥。

倏然，奶奶一抬头，我从那帘子后只见得奶奶背影，却忽然感受到一阵阴气袭来。那几个亲属哗地一下跪在了地上，嘴里囔喊着：爷爷啊，您回来了！

奶奶未动身躯，如木头般呆滞了一会，然后缓缓抬起手，发出声音：

“青青，你过来。”我惊得舌头都要掉下来，奶奶的声音忽然变成了男声，如此雄厚的声音奶奶根本不可能发得出来。

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妇女跪着往前蠕动，看起来有点害怕，回头看看几个男的，他们都点点头，意思是让妇女过去。

妇女来到奶奶的面前，奶奶抬起手摸着妇女的头，又发出的浑厚的男声：“青青孝顺，爷爷走的时候你出了大头，也亏得我养了两个白眼狼的孙。”奶奶说着话，却没有任何动作，只见身后两个男人瞪大了眼睛，又不敢发出声音。

“爷爷不好，苦你们四个兄弟姐妹，也不求我走了以后你们给我点啥，只求你们平安。”那个叫青青的妇女看着奶奶缓和了口气，便问道：“爷爷，咱家门口那块地，您生前不让卖，不知这时……”

“是阿中让你问的吧？”奶奶问道。

“瞒不过您，爷爷，我这讨媳妇，您就行行好，造福一下孙子。”身后的男人终于忍不住开口。

“卖吧卖吧，不过你朝东边卖，别的方向来的人一律不卖。”

“得嘞！”

“老二，过来。”奶奶指着另一男子说道，那男子也照着那妇女的样子挪动到奶奶跟前。

“我晓得这些个人里，老二你最孝顺，爷爷也不怪你不出钱，你日子过得也苦，怪爷爷没本事。”男人的眼睛开始闪烁晶莹，低下头。

“爷爷我真对不起你。”男人开始忏悔，哪晓得这三十多岁的爷们泪水开始止不住地掉，“我肯定每年给你来把坟看好。”

奶奶手突然一转，指着那小男孩，那男孩一惊，扑到了他母亲身后。奶奶开口道：“让小东过来，我有几句话叮嘱。”

“小东，过来听太公讲话。”那老二回头看着女人身后的男孩，示意男孩过来。男孩在母亲的推动下才缓缓挪动脚步，此刻的我仿佛就附身在男孩身上，我能感受到他的恐惧，这幅场景实在是太诡异了。

“小东，是个好孩子，以后上大学，好好给你爹争口气。”小东哇地一下哭了出来，对着他身边的男人说道：“爸爸我怕。”

男人拍了拍男孩的背：“小东不怕，你忘了太公了吗，这是太公在跟你说话，你要记住太公的话，好好念书。”

只见男孩没有停止哭泣的意思，男人赶紧让孩子回到母亲身边。不一会，另外一女子开始大哭起来：“爷爷，你不能偏心啊！我们都是你的孙子孙女，地卖了老四拿到钱那我们怎么办啊！”

一旁的一个男人也开口道：“就是，这地是您的财产，我们都是您的后代，凭什么老四能分到钱，我们不能。”

那老四一下就站了起来：“你一个外家人插什么嘴，我们家的事情轮得到你来管吗？”

大哭的女人突然收住了泪水，指着老四骂道：“你就是想独吞爷爷的地，二哥我告诉你，到时候，你也一分都别想拿到。”

“好了！囔囔什么都，吵架你们也给我分清场合！”那个叫青青的女人责骂道，看起来她应该就是他们的大姐了。

“大姐你还真别说，你给爷爷出出殡的钱不也图这块地吗，你们一个一个的看着孝顺，还不是都打那块地的主意！”那女人依旧不折不挠。

小东和小女孩也哭了起来，场面一度非常混乱。

“都给我住嘴！”奶奶忽然一声大吼，场面一下子变得安静了下来，蜡烛的烛火一阵摇晃，奶奶在墙壁上的影子变得异常扭曲起来。小东和小女孩把脸捂在女人的衣服上，啜泣却不敢发出声音。

“你们还把我放在眼里吗！”奶奶发出爆裂的嘶吼，震地在场的人都目瞪口呆。“我人已经没了，还不给我个安生！”

众人也不再讲话，见态势稳定了下来，奶奶抬起手指向刚刚挑事的女人：“老三，你过来。”

那妇女拖着臃肿的身躯，快速地到了奶奶面前，开口道：“爷爷，你不能那么无情啊，倩倩上学看病也要钱，我这也是没办法啊。”

奶奶抚了抚妇女的头发，一遍嘴里念叨着：“我晓得，我晓得。”

“爷爷，您走的时候二哥跟老四都没出一分钱，都是我跟大姐两个人办的事，我们几个都没啥钱，您不能光对老四好，忘了我们几个姐妹啊。”女人的哭腔越来越重，只见那老四站起来，要破口大骂之时，奶奶抬起另一只手指向老四，又是一股凉意从面前袭来，我深深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恐惧感，不敢再看下去。

“我晓得，我晓得。老三，你最早出去谋生，你的苦我知道，这几年囡囡看病花了不少钱。”奶奶的男声渐渐低沉了下来，“我走了以后，你们几个人的一举一动我都在天上看的清清楚楚，今天你们说的话我也听得明明白白。”

几个人又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静待下文。

“直到现在只有老二一直没提过要分地的事，你们这一趟来看我，怀着什么样的心我也早就知道，现在小东是我们家唯一的根，这地老二拿一半，其他的你们三兄妹分。”奶奶摸着老二的头，老二立马朝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老三和老四再也忍不住了便站起来，对着奶奶喊：“爷，您这算什么意思！凭什么老二拿一半！”

一旁老四的老婆不屑道：“哼，也不知道什么人是不是在这装神弄鬼……”话还没说完，小东突然大哭了起来，嘴里说着：“太公你不要生气，哇，妈妈，太公生气了。”

老四的老婆见状闭上了嘴，咱们这有句俗话，关肚仙时小孩是看见亡魂的，小孩子不会说谎，看见鬼了就会哭。

这还有一句俗话，就是质疑“肚仙婆”是对死去亡者极度的不尊重，是会埋下祸根的。老四老婆一看小东的样子，囡囡也躲在二嫂的背后不敢看，便不敢再有妄言。

我怔怔地看着这幅画面，忽然奶奶突然瘫倒地上，我爹从门外闯了进来。

“香烧完了，结束了。”我爹说道，然后扶起奶奶，奶奶坐在椅子上，把压在桌子上的那张“八似”放在烛火上，看着它燃烧殆尽。

“亡灵已经送走了，你们也该走了。”奶奶恢复了原来的声音，我透过小缝看着爹把他们送出了办事的厅堂。

我正打算离开之时，奶奶突然朝着我的方向喊了一句，“兔崽子，出来啦！”我一惊，不晓得奶奶在喊谁。奶奶又喊我的名字，让我赶快出去给她弄杯水。我讪讪地掀开布帘，给奶奶递了一杯水。

“好看吗？傻崽子。”奶奶微笑道。

“奶奶……刚才为什么你的声音变了？”我问奶奶。

奶奶哈哈一下，然后朝着我说：“变成什么样子啊？”我一听，急忙从奶奶的腿上跳了下来，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尿都快要吓出来了——奶奶的声音跟刚刚那家人死去的爷爷声音一模一样！

一想到我的奶奶现在还在被那老头子附身我就感到一阵害怕，拔腿就往外跑，撞上了往回走的我爹。

“诶，你这小兔崽子，不长眼啊，跑那么快去哪啊？”我爹手里攥着一摞钞票，脸上笑盈盈地呵斥我。

“爹！奶奶被那个死掉的老头子附体啦！我们快走啊！”我朝爹喊道。

“附你个头！你个小兔崽子，喊你别偷看大人做事，你这小子偏不听……”我爹一边说着一边就要拎起我。

奶奶朝他说道：“好啦好啦，看了便看了罢，又不打紧。”我惊讶地看着奶奶，她的声音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妈，您就晓得惯他，哪天他说出去，不倒了咱家招牌。”我爹把我夹在胳膊下，准备揍我。

“没事，小孩子说的话，谁能信？”奶奶笑着说道，忽然我感觉哪里怪怪的，却再也想不起来哪怪怪的。“再说了，我孙子，哪有那么笨！来，奶奶带你买可乐去！”

我一听有可乐喝，就挣脱了我爹的胳膊，跑到奶奶身边：“奶奶，要大瓶的！”

奶奶还是露出那般慈祥，再也没有之前让人感到害怕的样子：“兔崽子要啥就买啥！”

走在路上，我问奶奶，刚才奶奶真的被那家人的爷爷附身了吗。奶奶不改面容，笑着回答：“傻孩子，这世上哪有什么鬼。”

“那！刚才发生的是怎么回事呀！他们家里事你什么都知道！”我面红耳赤。

“傻孩子，你还小，以后你就懂啦。他们都是有人介绍带过来的，介绍他们过来的人会把他们基本的一些情况、关系全部一起带过来。”我那会还小，并不能明白奶奶说的话，长大以后我才知道，其实他们的这些看似“隐秘”的情况只要用心打听，没有打听不出来的。每一环都有衔接的利益方来处理每个环节的事，而我的奶奶，不过就是最后演戏这一环罢了。

“那奶奶，刚才在厅上，真的有鬼吗？”我问奶奶。

奶奶想了想，突然收住了那慈祥的微笑：“有。”

我的心里又是一紧，这奶奶怎么刚说的话又改了呢？

“厅上站着的、跪着的，都是鬼。”

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没想到我真能看见鬼！第一次就看见十几只鬼！他们竟然和人长得如此相像！

奶奶又恢复了往日般的微笑：“人心作祟，百鬼夜行。”

第二天，一个男人在午后来到我家，我定睛一看，吓得我赶紧躲回屋子里。那个人我有印象，是昨天那家人的老二，他独自把一沓钞票塞在我奶奶手里。嘴里还对奶奶念叨着“谢了肚仙婆”诸如此类的话。

我急忙拉上帘子不敢再看他，想起奶奶昨天跟我说：其实他们都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