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起得随意,叫做春晚。
母妃同我说,昱珩十三年的春天来的有点迟了,正月过了许久也未有春花露面,恰逢我又出生,于是父皇就给我赐名春晚。
由此也可见我并非那种恩宠加身之人。
是以婷姨总同我说:“公主,树大招风,咱们这没有大名,没有大分的,属实安全。一来夺嫡咱们不参与,便不会有什么阿谀奉承杀人求生,二来和亲大都需要貌也美恩宠也多之人,您这……十分之安全。”
我看着镜子思索婷姨的话。她这话确实一点也不差,我皮肤有点黑,眼睛有点小,左脸颊上还有几片褐色斑点。由此看来我也是安全的不行了。
身为公主,虽然我没有盛世一般的宠爱,可是也没有陷入什么勾心斗角的陷害。春天我就去太子哥哥的宫里荡荡秋千,夏天就在房里呼呼大睡,秋天同母妃去看看满宫的枫叶,冬天就抱着雪球去找些世家小姐玩耍。
我不大说话,母妃去世后,我的话更少了。婷姨说我有福,说我心思不深,想的少说的少无忧无虑就挺好。
我同宫中的皇姐皇兄妹妹弟弟都相处的十分融洽,他们都说我木讷的可爱,我也不懂的什么意思,婷姨的意思是说,我非常招人待见。
如此,我便心安理得长到了十二岁。如此,我也顺风顺水遇见了他,故穿庭。
贰
我对于春天总是有些执念,我喜欢闻春天的风,喜欢看春天的天,喜欢赏春天的花,喜欢在春日的树下摇秋千。
婷姨总同我说:“公主,你且慢点。”
我也总不听,然后就在某一日又从秋千上摔了下去。
我还记得那日,我趴在地上不知所措,一瞬间前所未有的摩擦感让我木讷无法发声,待我准备爬起来时,却被明蓝色的袍子遮住视野。
我顺着裙尾看上去,看到一个清瘦的男子,面白如玉,脸颊浅浅凹下去。他提起来嘴角,慢慢蹲下,与我视野齐平,他问:“摔了怎么不哭呢?”
我没有回答,只摇了摇头。
他把我扯起来,问我:“不疼吗?”
我仍旧摇了摇头。
他大约见我太过木讷,便也不再说话,轻轻抽出我的手,看了看,又叹了口气,我也看过去,我的手上有红色的擦痕。
他抽出方巾来,给我轻轻包上,又将披风扯下来搭在我身上,认认真真系了个结,道:“初春乍暖还寒,小姐应该注意着凉才是。”
我赶紧把手抽回来,紧紧握着。
他的视线越过了我,随即抱拳。
“参见太子殿下。”
我回身,见太子踱步过来,微微屈身:“太子哥哥。”
太子走过来看到我的狼狈,哈哈一笑,问道:“阿晚这是摔倒了?”
我小跑过去,拉住太子的衣服,吸了一下鼻子,道:“太子哥哥取笑。”
太子边笑边摇头。
我伸出手来,将那蓝色的帕子给太子看,道:“这位哥哥帮我包扎的。”
话毕,太子看向他。他仍旧站在那里,微微抱拳,声音有力:“在下故府故穿庭,此番随父亲进宫,不巧迷路,不知此处乃东宫所在,望太子恕罪。”
故穿庭,我久居深宫,不曾听过。
太子听到这名字,微微思忖,道:“好似未曾听过——你相助公主——”
“在下粗鄙,不识公主,并非有意冒犯,还望公主殿下宽待。”
我急忙道:“非也非也,是你有助于我,我当滴水之恩当泉泉相报才对。”
太子摇摇头,对我道:“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又转身对他说:“你年纪轻轻,心存善意,故家竟还存了个宝贝儿子。”
我抬头,见他仍是微微抱拳,看着我抿嘴而笑。他身后的柳叶新绿,轻轻摆动,一阵风过来,额前的碎发也摆动了起来。
我就那样看着他,一时不知移开。
叁
故穿庭成为太子伴读,许多人不可思议。
我问婷姨那些人为何不可思议。
“公主明鉴,故穿庭公子乃故家庶子,向来不闻其人不知其名,此番寻太子伴读,都是各家嫡长子争夺,不知他故家公子哪里寻来的运气,是以众人诧异不已。”
我仍旧有点不解。
“我也并非皇后所出,可是宫人仍对我尊重,太子哥哥仍旧和我要好。”
“公主,奴婢说句不好的,您女子之身,同太子交好才不至于被欺负。您并非身处权利中心,这便是您的福气,来日您或可嫁得心仪驸马,或许长住宫中,总归吃穿不愁便是了。故家公子并非嫡出,若没有功名傍身,他日无法出头,怕是终身倍受欺侮。好在他成了太子伴读,来日总能建功立业。”
我不置可否,只点了点头。
我心里期盼他建功立业是真的,更想常常见到他也是真的。
于是我便常去东宫。
我年少无知,行为不免有些乖张,话语不免有些直爽,常蹲坐在太子哥哥书房门前数蚂蚁,等故穿庭出来后就把自己喜欢的桂花糕分给他两块,还要他和我一块吃,吃完我就擦擦嘴拍拍屁股离开。
他在我身后,不慌不忙作揖:“公主慢走。”
很多时候,他从宫外带回来我没见过的小玩意和吃食,在东宫门前冲我眨眨眼,我就悄悄走到他身边,他再偷偷把东西塞给我。
随后,他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端正姿势,道:“公主慢走。”
有次他得了风寒,咳嗽的厉害,仍旧要进宫。我熬了药,给他送去,他苦的不行,呛出泪来。待我走时,他轻轻拉住我的披风,欲言又止,终于道:“公主慢走。”
在一声声的“公主慢走”中,我看了一遍遍的桃花开谢,见了一遍遍的冬水始融。当白雪穿越枝桠,穿越庭院之后,我已二八年华。
女子二八,适时出嫁。
故穿庭同我说:“今年的春天又冷了些,不知往后,公主可愿同我一起取暖。”
秋千一点一点停下来,故穿庭双手扶着绳子,堪堪圈着我。
我轻轻点了点头。
肆
婷姨一边痛哭一边痛骂大月的皇子没长眼睛。
我仍旧坐在镜子前,木木的。
大月皇子前来求亲,宴会上就看中了我。
按理,我母妃早亡,不受恩宠,攀上势力强大的大月是我的福气。
我却没心消瘦这所谓福气。
联姻为虚,索要物资为实。这随便一指,就要定格我的一生。
我向来木讷,疲于应对,便在下跪敬茶时不小心烫到了额头,登时一片猩红。
太医说,这疤痕是好不了了。
大月皇子大怒,说我朝王室轻视大月,实非礼仪之邦。
不过是开战的借口罢了。
故穿庭坐在我的对面,轻声呢喃:“公主,错不在你。饶是你出嫁,大月也会说我朝嫁妆不够丰厚,大月与我们已经和平太多年了,双方早都跃跃欲试,你不过是个导火索而已。”
去年冬天的雪太大了,于是今年的春天也更冷了。
我紧了紧披风,道:“如此,你可是要出征?”
故穿庭躲开我的眼神:“公主,保家卫国,功成名就,方可娶亲。”
我道:“那你且保重。”
“公主,天气这般冷,涉权之路又太过漫长,我怕是要耗时许久。公主可愿意等我一等。”
我起身为他倒了热水,道:“我等。”
他低头苦笑:“公主总不愿多说话。”
伍
当父皇许久不来一次,皇姐皇妹也再不待见我。我终于清楚的意识到,这才是真正失宠了。
宫人说是我任性妄为导致大战爆发,百姓受苦。
太子哥哥下令禁止此类言语,可是怨声载道,法不责众。
后来我便不再出宫门,日日坐在秋千上晃来晃去。
之后太子哥哥也愈加繁忙,我便不再同外人接触。
最后我也迟迟收不到故穿庭的回信。大抵战事吃苦,我不好再烦他,于是停笔。
这战争持续半年有余,半年里,我慢慢被宫人遗忘,只有婷姨在我身侧照料。
我以为,等他回来,我便熬出了头。
我常拿出几年前我们偷偷传递的书信,看一遍又一遍。
“十五月圆,民间盛传嫦娥貌美。穿庭不曾见过嫦娥,想来饶是仙子,亦不及公主。”
“太子良善,穿庭常口不择言,望公主美言。”
“公主聪颖,穿庭无所赠送,几本手抄书籍,还请笑纳。”
“上元灯节,待穿庭改日进宫,望得阿晚亲手制的兔儿灯。”
“阿晚亲启,见字如人,战事忙乱,书信难得,望保重。”
他总说我不愿多说话。我本生来不善言辞,唯见了他,就喜欢跟在他附近,想同他说两句话。
近来我看了许多书籍,想得来日再见,他定要夸我懂事好学。
陆
故穿庭深夜领命,夜袭敌窝,此战大胜,一举成名。
我必然是要为他道喜的。可是我却被拦了下来。
那门童说:“我家将军不日要与王姑娘成亲的,公主您一人前来不免有失体统。”
故穿庭走出来喝斥了那门童。
他仍旧是一身蓝衣,不过从前是寥寥几片白云做装饰,今日所见,他那深蓝的袍子上滚了几朵姚黄,富贵大气。
他轻轻走到我面前,轻声说:“公主。”
我自是不信什么要与王姑娘成亲这种鬼话的,也无从与他对峙一说,是他先同我说起此事。
“陛下不过提起此事而已,公主不必当真,我此番凯旋,陛下只是一时兴起,说起户部侍郎的千金与我同岁,我若向陛下求娶公主,陛下自当是应允的。”
我拍了拍他的手:“你无需介怀,我相信你。”
他下定决心一样,同我说:“公主只需等我便好,冬日将至,等得今年的第一场冬雪,我必能求得圣旨,同公主永结秦晋。”
我的手心沁出汗来,声音颤抖:“那我便再等等。”
我想了想,又道:“你不在的日子我看了许多你送我的诗集,等你安定下了,我想同你一起看剩下的。”
他拍了拍我的头,道:“数月不见,公主当真懂事许多。”
柒
天气渐冷,我日日坐在窗口,眼巴巴望天,一坐就是一天。
婷姨瞥见我的傻样,偷笑着:“公主在等下雪呢!”
我抿抿嘴吧,连忙转过头,嗔道:“胡说!”
婷姨便但笑不语。
只是这雪日日也不见半点踪迹。
终有一日婷姨同我说:“依老奴这经历呀,明日必会有雪呦!”
于是次日我自清晨便坐于窗前,看北风吹弯了那几棵杨树,又见太阳的光亮缓缓虚无。
可是我那样等了整整一日,终于未曾等到。
什么也未曾等到。
傍晚时分,婷姨看着宫门,比我还焦虑,不断重复:“不对啊,不对啊,该来了啊。”
我不免笑了一下:“真是的,看来您这经历不可靠呢。”
她仍旧失魂落魄:“不对呀……”
突然一阵冷风,我看向窗外,夜空中有什么落了下来。
是雪。
黑夜笼着院子,只一盏惨红灯笼闪着光,零星的雪花迁过,留下一道道白色的痕迹。
我定住,胸口快速跳了起来。
捌
昱珩三十年春,名噪一时的故将军成亲,帝都同庆。
有人艳羡故将军时来运转,有人颂誉故将军年轻有为,更多的人都未曾见过新娘,却洋洋洒洒道新娘国色天香,倾国倾城,又说二人什么青梅竹马两心相悦。于是众人又讴歌二人郎才女貌檀郎谢女,简直天造地设。
整个都城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春回的喜鹊在开了嫩芽的杨树上叫喳喳,一时被喧闹的人声压的听不到。
新娘下轿时候一阵春风流过,露出半张脸来。
人群一时噤声。
这新娘子——属实漂亮的紧。
昱珩三十年春末,十一公主病逝,风过云散,很快被众人忘却。
玖
很多小宫女记得十一公主病逝之前的模样。
打初雪之后,那一向不善言辞的十一公主,日日坐在秋千上出神。
大家都在嚼舌根,说十一公主莫不是失心疯,天寒地冻的,呵气成霜,她坐在秋千上两张脸都红的要滴血,还说要等雪,可那雪都快把她给埋严实了。
大家每天都打赌公主多久才能进屋。是以她们每天都能听到婷姨和公主的对话。
婷姨日日劝慰公主,让她进屋,她却执拗得紧,死命拽住绳子,然后抬头问:“婷姨,今年冬天何以这么久?春天怎么还不来?我要等下一场初雪呢。”
婷姨留下泪来,身体颤抖,道:“公主,初雪早过了,没有下一场初雪了”。
公主仍旧执拗道:“会有的,一定会有的。”
婷姨终是忍不住,环住公主泣不成声,她说:“公主,老奴求求您了,您倒是哭一哭呐!哭一声也好呐!”
公主不语。
很快春天就到了,公主仍是老样子。
故将军成亲的时候,无数爱慕他的小宫女一夕之间都成了怨妇,奔走相告。
公主听到风声,唤人来问。来人回复说,故将军新婚,新娘乃是户部侍郎千金王姚沛。
公主一时惊奇,呆滞良久,似是想起很多事情来,她颤巍巍摸了摸自己额头那道疤痕,随后踉跄后退,一个不稳,摔坐在地上。
宫人忙来扶她,她却趴在那里,大笑起来,笑着笑着,脸上却挂满了泪。
此后,再也不见公主出门了。
拾
我是故穿庭。
我生来是个庶子,不受人待见。于是我拼命读书努力练功,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父亲能看见我的付出。
可是没有用。
大哥每年在家宴上都会被族人轮流称赞一番,舞两下剑,打几下拳,便成了“神童”。我摩拳擦掌不觉技痒,却总被母亲按下,被父亲喝斥。
他们说我跳梁小丑不成大器。
十五岁我随父亲进宫,庶子们本是没有什么机会进宫的,为太子选伴读是个例外,因太子要找合他眼缘的。
我要赌一把。
十一公主与太子向来交好,我打听到十一公主的日常行程,半路溜走与她“偶遇”。
我成功了。
太子选我做了伴读。多年蛰伏,一朝成名。
我刻意与公主拉近距离,三两文钱买的街市杂物便能哄她许久。偶尔同她写上几句书信,也能打发了事。
因了她的缘故太子待我不薄。
日子这样流过,我却喜欢上了她。
我曾听人说,喜欢一个人是第一眼就注定的。我喜欢上公主,反倒是日积月累。
是她趴在窗边给我传递经文的时候,是她在桃树下抱着酒看着我的时候,是她一日一日在东宫外等我的时候,是她熬了药给我吃的时候。
我决议求娶公主。
太子同我说:“穿庭,你属实聪慧,你的辛苦本宫都看在眼里,可你不需要想着走什么歪门邪道。”
恰逢大月与我朝开战,于是我自愿请缨。
我告诉太子,我真心待公主,日月可鉴。此番便要征战大月,若成功,只求佳人在侧。
我告诉公主让她等我。等我功成名就,届时名正言顺求娶她。
战事不易,我曾数次命悬一线。
后来夫人问我最难熬的时候是什么支撑我走过来,我回答她说,那时我想到我才十九岁,我受过家丁白眼,受过长兄打骂,受过太太喝斥,受过父亲重罚,我过去的每一步,都留着我的心头血,我不能,我不能就那样丧命。
夫人一边安慰我,一边打趣我说,话本里都说生死一线,想到的是自己最爱的人。
我未曾回答。
那时候,我的确想到过公主。想到公主那张本来就不完美的脸,还为我添了一道烫疤。
战事结束后,我班师回京。
公主起初好歹是个正常位分的公主。可是现在,她好似成了罪人。
我想着,待我娶了她,可能一切都会好起来。
皇上有意将王姑娘许配给我,我哼哼哈哈应付过去。我告诉公主,让她安心。
晚间父亲将我叫到书房——此前我因庶子身份,从未这样光明正大走进去过——语重心长同我说,迎娶王姑娘,我如虎添翼,若是娶了公主,怕是从此受人诟病,我谋得的一切,或许要付诸东流。
我想起来我成为太子伴读时众人诧异不屑的眼神,想起来我在战场上的拼命厮杀。
我这一切,不是凭空得来的,我不要它们烟消云散。
至于公主——是我对不起她,曾经我配不上她,不过现在她配不上我。
父亲说得对,门当户对才是,如虎添翼才成。
我也是真心喜欢她,可是她若危及我的权力,我又该何以容下她?
初冬,皇帝颁发圣旨。接圣旨那日我遇到了婷姨,她远远看见我就跑开了。想来她或许以为是求娶公主的圣旨。
天命难违,我不能和权位过不去。
昱珩三十年,公主病逝。夫人说:“十一公主向来宛如不存在一般,却是早早西去,想来不过十七岁,还未曾嫁人生子。”
我猛然想起来数年前,那个安静木讷的姑娘,在秋千上望着天。我一步一步向她走近,十年如一日的功夫不是白练的,我想让她摔下来,轻而易举。
思及此,我的心口有些疼。于是我便重重拍了两下,夫人忙为我递水,我安慰她道:“无妨,无妨。”
话毕,竟也觉得好了许多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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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易惜
人生不易,且行且珍惜。春夏秋冬,我都极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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