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A市的夏夜, 暴雨倾盆, 街头的人抱头鼠窜, 如临大敌。
一个女人撑着摇摇欲坠的雨伞, 一边快速往前走, 一边狼狈地回头。
她惊恐的脸上不断地下滑着水滴, 身上已经被雨水浇湿了一大片, 跌跌撞撞间, 和对面的路人撞了个满怀。
“走路不长眼啊!”男人粗鲁地骂道。
女人顾不得掉了的雨伞, 高跟鞋踩在水洼中, 越走越快, 最后在雨中飞快地跑了起来, 逃命一般钻进了地铁入口, 惊慌失措间, 一脚踩滑, 直接从大半截楼梯上摔了下去。
午夜的地铁站, 空空荡荡的隧道中, 只有零散几个人, 空留大理石地面上一串串湿漉漉的泥泞脚印。
女人顾不得剧痛的脚踝, 挣扎着扶着墙, 狼狈地回头张望, 却一头撞进了一个人怀里, 吓得猛地抱住脑袋, 疯狂地尖叫了起来。
“小姐!小姐你没事吧?”警察按住她激动的肩膀, 大声道。
“救命!有人……有人在跟踪我……”女人湿漉漉的脸上, 雨水和泪水混杂落下。
“小姐, 你冷静点!谁在跟踪你?”警察护着瑟瑟发抖的女人, 沿着原路往回走, 但是空荡荡的隧道中, 除了两个人重重叠叠的脚步声, 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一个穿着黑雨衣的男人……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不, 我知道他是谁, 只是我不知道这一次是谁……”女人裹着一条毛巾, 缩在椅子上, 语无伦次。
做笔录的警察疑惑地盯着她, 轻声道:“小姐, 麻烦你说清楚点。”
“他是个疯子!一直缠着我, 我根本甩不掉他……他跟踪我, 监视我, 无时无刻不在骚扰我…… 他疯了!”女人的声音陡然尖了起来, 捏着拳头凶猛地捶打着桌子, “你不相信我?我就知道你们不会信我!”
她猛地站起来, 尖叫着冲了出去。
02
我站在镜子前, 擦拭着布满雾气的镜面, 镜子里慢慢露出了一张年轻英俊的脸。
我凑上前, 瞪大双眼仔细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努力扯出一抹微笑, 牙齿整洁, 笑容温暖。
我又笑了, 按了按脸上的肌肉, 松了一口气, 虽然经常熬夜工作, 但好歹皮肤也没有差到不能看的地步。
我从瓶子里倒出爽肤水, 轻轻拍在脸上, 又愉快地吹着口哨, 认真地在皮肤上涂抹护肤品。
一切就绪后, 这才打电话给万幸, 问她是否参加周六的同学会。
万幸的声音听起来无精打采, 问她是否生病了, 她说没有, 只是遇上了一些麻烦事。
我顿了顿, 笑道:“你忘了我开了一家私家侦探事务所了?什么麻烦事儿啊, 若是警察都解决不了, 你可以来找我。大家是老同学了, 我给你算便宜点儿。”
这家事务所, 我开了两年了, 干得最多的就是捉奸、跟踪和偷拍, 还没办过什么大案子。
下午两点, 万幸准时来到了我的办公室。一间位于某个偏僻小楼的顶层, 租金便宜, 员工和老板都是我, 连贴小广告这种事儿都得自己干, 折腾了这么久, 也就勉强能糊口。
万幸推开门的时候, 我差点儿没认出来, 她竟然憔悴成这样了, 当初念书的时候, 她可是班花级别的女生, 一堆男同学喜欢她。
可是如今的万幸, 一头蓬乱的长发, 惨白的脸上挂着黑眼圈, 满眼的血丝, 瘦成了排骨架。穿着一条黑色的裙子, 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她已经瘦得崩不起紧身裙了。
她坐在我对面, 我给她倒了一杯水, 也不着急催她, 只任她慢腾腾地喝着茶。
她的坐姿很奇怪, 缩成一团, 佝偻着腰背, 双手捧着纸杯, 整个人像一只戒备森严的刺猬, 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惊恐的信息。
她到底在怕什么?!
“方明。”她抬起大大的眼睛, 颤巍巍地喊着我的名字, 沙哑的声音让人心疼极了, “我想先说明一件事, 我此时此刻非常清醒, 而且我没有任何精神上的毛病, 我可以对我的一言一行负责。”
“我相信你。”我给她续了一杯茶, 温柔地说。
她努力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容:“那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有特别奇怪的人吗?就是你完全无法用常人的眼光去判断他, 审视他, 他的一言一行都让人觉得是那么的恐怖和难以置信。”
“我当然相信啊。看见UFO的, 会奇门遁甲术的, 世界这么大, 什么人都有。不能自己记性烂就不相信有人可以过目不忘吧?”我举了个特别简单的例子来安慰她。
她被我逗乐了, 深深地望着我, 皲裂的嘴角却渗出了几道血口子, 在她惨白的唇上触目惊心:“你先听我说完, 再回答是否相信这个问题。因为我自己都难以确定这是一场噩梦, 还是真的发生过……”
她的声音, 哑哑的, 沙沙的, 像在粗糙的水泥上磨砂纸, 又像钢爪抓在光滑的玻璃上, 听得人浑身发毛。
03
“你还记得我们的小学同学木森吗?”
“木森?我记得。”
我当然记得木森, 他是学校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 因为他是个侏儒。
别以为小孩子有多天真善良, 那时候我们没少欺负他。
木森据说生下来就得了什么病, 个子一直只有七十厘米左右, 短手短脚, 是个永远坐在第一排但是成绩一直扫尾巴的小男孩。因为太矮, 坐在椅子上时他的双脚永远悬在半空中, 永远需要扶着板凳跃上去, 而下板凳, 也同样需要可笑的跃下来。
他性格沉默, 被人欺负了也不敢向老师告状, 从来都是低着头, 仿佛看谁一眼都是一种罪过。女孩子也没人会和他玩, 除了可怜的万幸, 做了他一年的同桌, 还是“互帮互助”的小伙伴, 放学了也得留下来和木森一起把作业做完了才能走。
“一开始觉得没什么, 因为年纪小, 木森除了矮一点好像和其他男同学也没什么区别……但是后来, 我发现不对劲了。他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就是你突然抬头, 却发现一个小孩子用可怕的眼神盯着你……” 万幸抱着双臂, 打了个冷战。
“那个时候, 木森喜欢你, 大家都知道。”我把外套搭在她的肩膀上, 把空调的温度开高了一些。
“就算他喜欢我吧, 但是那种恐怖的男生谁会喜欢啊。那么短的手和脚, 那么小的脑袋, 而且闷闷的, 从来都不笑, 还经常塞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在我的抽屉里, 吓得我大哭。后来我跟爸妈说了以后, 才把我的位置调开了。”
我叹了一口气, 安慰道:“其实也还好啦, 一个自卑的小孩子, 又想不出什么其他的方法表示对你的感谢, 所以塞一些小鸟, 四脚蛇什么的……他以为女生也会喜欢那些可爱的小动物。”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但是后来我发现经常在路上碰到木森, 我们的家明明不在一个方向。那时, 我经常看到一只木头小鸟在我头上飞……真的! 是木头做的小鸟!我告诉妈妈, 妈妈不信, 爸爸也不信, 我告诉老师, 老师觉得我在说谎, 同学们也没人相信我……但是, 真的!我真的每天都看到那只木头做的鸟儿在飞!”
我笑着拍拍她冰凉的手背:“是啊, 那个时候班上的同学都觉得你好奇怪, 木头做的鸟儿怎么可能飞上天, 就算是遥控飞机也不能用木头做的, 因为用木头做的遥控飞机太笨拙了, 飞不上去。”
万幸苦笑着继续说道:“有一天回家, 我看到一只猫咪特别可爱。我走过去抚摸它, 突然吓得整个人都呆住了。那只猫……也是木头做的!但是上面画着精细的毛发, 还有会动的眼珠子, 但是摸上去的感觉, 真的是木质的!我吓得一下就跳开了, 傻傻地站着, 然后看着那只猫“喵呜”一声站起来, 僵硬地走远了。”
“挺有趣的。但是你为什么会害怕呢?”我不明白。“一个11岁的小女孩, 看到了理论上根本就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你不觉得很恐怖吗?而且没人相信我, 大家都觉得我有毛病!我妈妈说下次我再这样, 就带我去看医生了!我很害怕, 再也不敢和他们说我看到的一切了。”
“你还看到了什么?”
“木头做的小狗……放在我家门口, 我害怕爸妈发现, 把它丢进了垃圾桶里。木头做的洋娃娃, 很逼真, 但是我摸到它的一瞬间就知道它是木头, 吓得也丢掉了……后来细细想来, 才觉得可能是有人在故意送我礼物, 那些木头做的东西都是他的礼物。有谁知道, 那些礼物毁掉了我整个童年。”万幸仰着头, 深吸了一口气, 苦笑道, “我知道是木森, 因为除了他, 没人做得出那些精致的木头玩具。听说木森家世世代代都是木匠, 师承鲁班。”
我沉默着, 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后来呢?”好一会儿, 我才有力气继续问道。
“后来好容易上了中学, 我以为终于可以摆脱他了, 却不料还是经常会‘无意’中遇上他, 那时候我家已经搬到市中心了, 离过去的地方十万八千里, 我不相信还会隔三差五遇上他。他也不说话, 就在对街遥遥看着我。我走, 他也走, 我停, 他也停。我长到了一米六, 他还是矮矮的, 像个几岁的小孩子, 背着双肩包, 目光瘆人。”
“他不过是喜欢你罢了。”我莫名地替木森辩白了起来。
“但是那种喜欢却像一颗炸弹, 炸毁了我的童年, 我的青春期……我的一生。”万幸歪着头, 有气无力地望着我, “最后, 我只得假装视而不见, 假装没有这个人的存在, 我一直给自己催眠, 把他当成空气, 坚决不要和他有任何视线上的接触。两年后, 他也消失了。人生最可怕的就是, 当你以为噩梦结束了, 其实一切只是刚刚开始。”
04
“高三那年, 我初恋, 和男朋友约好了一起上大学, 却不料在暑假他突然和我分手了, 而且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 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就这样平白无故地被甩了。直到一年前, 我终于鼓起勇气问他, 你猜他说什么?”万幸的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暴怒。
我只能摇头, 我怎么会知道他说什么。
“他说他看到我和别的男孩子在公园搂搂抱抱! 那天我告诉他妈妈生日要早点回家, 原来是去和别人约会去了!他以为我劈腿!”万幸枯瘦的双手抱着蓬乱的头发, 哭出声来, “无论我怎么解释, 他都不信在公园的那个人不是我, 因为她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裙子, 发型也一模一样……他为什么不上前质问呢?!一问不就明白了吗?那个人根本就不是我!那个时候我正在厨房给我妈择菜呢!”
“世界上有人和你长得那么像?!”
“不!那根本就不是人!我怀疑是木森!他不会放过我的, 所以他做了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木头人来拆散我们!但是我不敢告诉别人, 因为没人会相信我, 就是蜡像馆里的人仔细看也和真人有区别, 更何况是木头……会动, 会说话, 谁能信?!”万幸彻底崩溃, 激动地捶着桌子, 像一只惊恐的母狮子。
“我信。”我走过去, 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试图让她放松下来, “有传言, 祖师爷鲁班曾经做过会动的木头人, 就像现代的机器人一样, 可以下田干活, 可以砍柴烧火……古时候的手艺其实特别厉害, 只是现在大多都失传了。太可惜了。”
“我不知道他为何不肯放过我, 好像无论我躲到哪里, 他都在我周围。我真的好害怕……就像一个幽灵一样, 我看不到他, 却觉得他无处不在!现在搞得自己像个神经病一样, 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万幸在我怀中号啕大哭起来。
我爱怜地抚摸着她蓬乱的长发, 叹了一口气: “爱一个人, 是没有罪的。只是有时候爱太过沉重, 会让对方喘不过气来。”
“就像一个幽灵一样……”我轻轻重复着她的话, 尝到了一股莫名的悲哀。
万幸的手腕上, 密密麻麻的疤痕, 新的, 旧的, 她不止一次想过自杀, 却没有真正死去的勇气。
“更可怕的, 还在后面——”她从我怀中抬起头来, 狰狞一笑。
我的眼皮突然狂跳起来。
05
“为了躲开木森, 我去了别的城市待了一年多才回来, 试着在同学那儿打探木森的消息。只听说他家的家具厂关了, 好像他父亲得了一个什么国际奖, 竟然是把吴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图用木头全部做了出来, 而且那些神仙还会随着仙乐缓缓舞动, 活人一般…… 他们一家都移民了, 我那颗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 带着男朋友回到了A市。”
我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交叉着手指, 静静看着她。随着万幸的声音, 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那神奇的一幕:一干神仙随风而动, 衣袖飘带、锦旗流苏均在飞扬。弦乐声声中, 芬芳四溢。“一开始, 一切都很正常, 但是那个周末, 我发现我的男朋友不对劲儿了。他不再抽烟, 不再喝酒, 而且还故意与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你知道, 就算表面看起来一样, 但是气质和韵味这种微妙的东西, 在不同的人身上会有特别大的差异。那天, 我无意中碰到他的手腕, 发现他的脉搏特别的微弱, 我以为他生病了, 想要带他去看医生, 他却怎么都不去……我盯着他的眼睛, 一步步后退, 我问他, 你到底是谁?! 你不是阿伟!电光火石间, 我突然就明白了, 阿伟说这个周末要去出差, 但是周五又突然给我打电话要来我家, 还说什么为了二人世界不被打扰让我关掉手机……我眼前的阿伟是假的!而真的阿伟的确是去出差了!我尖叫着冲了出去, 报了警, 回到家时, 假阿伟已经消失了。我无法给警察解释这一切, 只能作罢, 也不敢告诉阿伟。因为有心理阴影, 我与阿伟也很快就分手了。”
“你的意思是这个假阿伟是木头人?”我难以置信。
“是。现在木森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他的木头人做得像真人一样, 皮肤颜色、质感, 摸上去就是柔软的人体, 但是会稍微硬一些, 不过男人的身体如果有肌肉就感觉不到异常。脉搏和心跳都有……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睫毛、眼珠、汗毛、胡须、头发, 这些跟真的一样!”万幸放大的瞳孔中, 闪烁着兴奋, “你根本无法想象, 那么逼真的木头人, 在你面前行走, 吃饭, 说话……我就觉得那天阿伟的声音怪怪的, 他说自己感冒了, 其实不是感冒, 是模拟不出阿伟的声线。”
“真是不可思议……”我追问道。
“后来, 我又交过几个男朋友, 但是我总疑心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替换成木头人, 我开始疑神疑鬼, 见面就问我们之间最隐私的问题, 或者把头埋在他怀里听他的心跳和脉搏是否有强弱变化, 还会拔他们的头发看看有没有毛囊……我的戒备心在增加, 木森的手艺也在提高, 我后来已经无法用声音、心跳和脉搏来分辨木头人和真人了, 甚至我怀疑他在我家里或者身上某个地方装了窃听器……他的木头人越来越逼真, 最初的假阿伟行动还有些僵硬, 后来的这些木头人已经可以行走如飞了。他们说话、吃饭、喝水、 唱歌、跳舞、聊天, 甚至是和我接吻、拥抱……我都看不出真假了。你猜, 我是怎么发现最后一个木头人的?”
我看着万幸亢奋的表情, 摇了摇头。
“小方一上火嘴里就会有溃疡, 木头人没有。” 万幸舔了舔唇上的鲜血, 得意地笑了。
“我知道木森为什么喜欢你了。你们就像两个玩捉迷藏的人, 你在躲, 他在找;你在找, 他在躲。只是他躲在人群中, 你负责把他找出来。这个世界上人人都那么冷漠, 大概除了你, 没人会有多关心对方是人还是木头吧。换言之, 其实你也很沉迷这个游戏不是吗?被人这样强烈地爱着, 他在你周围布满了迷障, 你需要每时每刻都擦亮双眼, 才能察觉出真假, 不觉得很有意思吗?”我看着她逐渐平静的脸, 依旧那么美, 带着病态的, 苍白的美。
“人生, 就是迷障。”我站起来, 俯下身, 凑到她耳畔, 一字一顿道。
她的双眼猛地瞪大, 拽着我的衣领, 把头贴在我胸膛, 竖起耳朵听我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扑通!
此时此刻, 我平静得像一面湖。
湖波如镜, 镜中的倒影只有美丽的她。
06
万幸, 只说对了一部分。
得奖的八十七神仙木头人, 是我做的, 不是我父亲做的。得了祖师爷真传, 能让木头化作人的, 只有我。
我的这双手, 小巧而灵活。即使我这个人外形矮小, 但这双小小的手, 却比别的木匠拥有更多的天赋。
当我打磨出一只小猫的时候, 我父亲就看出了我这双手的价值, 他鼓励我学这门祖传的手艺, 家里有许多古老的珍贵资料, 都是这门子的当家宝贝。
我没日没夜地泡在木头堆中, 木匠家最不缺的就是木头, 各式各样的木头。
什么木头适合做桌子, 什么木头适合做椅子, 什么木头适合做棺材……都是有讲究的。
木头的软硬、脆韧、年份, 不同的用途会有不同的做法。
父亲研究了一辈子了无生气的家具, 而我沉迷在木头的生命中。
一块平凡的木头, 打磨光滑的表面, 凿出外形, 利用纤细如发的钢丝做成机关安置在内部, 操控那些机关, 便可控制木头—坐, 站, 抬手, 抬脚, 行走, 奔跑。
第一个成功的作品是一只鸟儿。
我知道万幸喜欢小鸟, 她在日记中倾诉自己的黄莺死去后哭了整整一夜。
我花了半个月时间做了一只粗糙的鸟儿, 那时, 我还不会绘制细腻的羽毛, 只是一只原木色的笨拙的鸟儿, 它扑腾着翅膀, 在她的周围飞翔着。我以为她会喜欢这份礼物, 却不料她怕得要死。
后来, 我给她做过小猫、小狗、小娃娃……她都尖叫着丢掉了。我完全不明白她的惊恐, 父亲却赞叹我惊人的天分。这年头, 一个孩子。不, 准确地说是一个残疾的孩子, 能用一双小巧的手做出惟妙惟肖的动物, 是一件多么令人惊叹的事啊。
父亲赞叹我有一双造物主的手, 鼓励我把这些东西拿出来, 展示给大家看。但是我却羞涩了, 我不想把这些东西大量地生产, 我自己认为这双小手做的东西, 都是属于万幸的。
她给了我一段短暂的友谊, 我却想要把整个生命都奉献给她。
父亲说我有一双诡异的手, 俗称诡手;这双手在木匠这个行当中, 百年难遇。
我耻于身体的残疾, 却有一双引以为傲的双手, 我永远是矮小的模样, 但我的手可以创造一切高大英俊的男人。
万幸喜欢哪一种, 我就可以变成哪一种。但是她完全不明白我的心, 我像一只幽灵活在她的身边, 她却故意装作视而不见。
但是, 我不会放弃她的。
07
“你看, 像不像你?”我推着轮椅, 把万幸带到了一个房间, 推开房门, 一整排的万幸整整齐齐贴着墙站立着。
从矮到高, 从稚气到成熟。
十岁的万幸、十一岁的万幸、十二岁的万幸…… 十五岁的万幸、十八岁的万幸……二十三岁的万幸……二十五岁的万幸。
我把她的前半生都浓缩在了这些木头人中, 她们一个个面带微笑, 张着嘴巴, 轻声欢迎我:“木森, 你回来啦。”
你看, 连声音都整整齐齐, 我很了不起对不对?
但是二十六岁的万幸只是歪着头, 坐在轮椅上, 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些复制的自己, 眼角落下了冰凉的泪水。
那天, 她喝下我下了药的茶水后就晕了过去。我拿出一排细针, 从她头顶一路扎了下去, 这些针法, 我在木头人身上试过千万遍了, 精确到闭上眼睛也不会扎偏。
只会让她瘫痪, 不会让她死去。
人体总计穴位有720个, 医用402个, 其中要害穴位有108个, 有活穴和死穴之分, 不致死的穴为72个, 致命为36个。
我的手, 捏着长长短短的针, 把她的魂魄缩在了这具肉身中。从此, 她也是我的木头人了, 而且, 她再也不会离开我了。
万幸不知道, 其实辨别真人和木头人的区别还有一个方法——嗅。
木头人身上, 多多少少都会有隐约的木头香, 那种香气是任何香水都无法调制出来的。那是为了防止木头腐烂, 又要让它保持柔软如肌肤的质感, 需要浸泡在一种特殊的药水中, 经过浸泡, 再坚硬的木头也会变得如人体的肌肉一样充满弹性。
每一个拆开的木头人, 都是一具精密的仪器, 每个关节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机关, 控制着木头人的行走站立, 而面部五官需要的是更为精细的肌肉处理——
额肌、颞肌、眼轮匝肌、皱眉肌、鼻肌、上唇方肌……
它们控制着面部的微笑、哭泣、皱眉……
而我, 像一个王者, 将瘦小的身躯置于木头人狭窄的“胸腔”中, 操控着那些机关, 操控着一个个木头人, 与万幸谈恋爱。
我知道她喜欢哪一种男人:英俊的、高大的、魁梧的, 总之就是与真实的我截然相反的另一种人。
但是没关系, 我还有一双诡手, 这双手可以创造出任何人。
任何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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