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手

作者: 寒钺 | 来源:发表于2019-08-25 20:14 被阅读54次

    01

    A市的夏夜, 暴雨倾盆, 街头的人抱头鼠窜, 如临大敌。

    一个女人撑着摇摇欲坠的雨伞, 一边快速往前走, 一边狼狈地回头。

    她惊恐的脸上不断地下滑着水滴, 身上已经被雨水浇湿了一大片, 跌跌撞撞间, 和对面的路人撞了个满怀。

    “走路不长眼啊!”男人粗鲁地骂道。

    女人顾不得掉了的雨伞, 高跟鞋踩在水洼中, 越走越快, 最后在雨中飞快地跑了起来, 逃命一般钻进了地铁入口, 惊慌失措间, 一脚踩滑, 直接从大半截楼梯上摔了下去。

    午夜的地铁站, 空空荡荡的隧道中, 只有零散几个人, 空留大理石地面上一串串湿漉漉的泥泞脚印。

    女人顾不得剧痛的脚踝, 挣扎着扶着墙, 狼狈地回头张望, 却一头撞进了一个人怀里, 吓得猛地抱住脑袋, 疯狂地尖叫了起来。

    “小姐!小姐你没事吧?”警察按住她激动的肩膀, 大声道。

    “救命!有人……有人在跟踪我……”女人湿漉漉的脸上, 雨水和泪水混杂落下。

    “小姐, 你冷静点!谁在跟踪你?”警察护着瑟瑟发抖的女人, 沿着原路往回走, 但是空荡荡的隧道中, 除了两个人重重叠叠的脚步声, 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一个穿着黑雨衣的男人……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不, 我知道他是谁, 只是我不知道这一次是谁……”女人裹着一条毛巾, 缩在椅子上, 语无伦次。

    做笔录的警察疑惑地盯着她, 轻声道:“小姐, 麻烦你说清楚点。”

    “他是个疯子!一直缠着我, 我根本甩不掉他……他跟踪我, 监视我, 无时无刻不在骚扰我…… 他疯了!”女人的声音陡然尖了起来, 捏着拳头凶猛地捶打着桌子, “你不相信我?我就知道你们不会信我!”

    她猛地站起来, 尖叫着冲了出去。

    02

    我站在镜子前, 擦拭着布满雾气的镜面, 镜子里慢慢露出了一张年轻英俊的脸。

    我凑上前, 瞪大双眼仔细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努力扯出一抹微笑, 牙齿整洁, 笑容温暖。

    我又笑了, 按了按脸上的肌肉, 松了一口气, 虽然经常熬夜工作, 但好歹皮肤也没有差到不能看的地步。

    我从瓶子里倒出爽肤水, 轻轻拍在脸上, 又愉快地吹着口哨, 认真地在皮肤上涂抹护肤品。

    一切就绪后, 这才打电话给万幸, 问她是否参加周六的同学会。

    万幸的声音听起来无精打采, 问她是否生病了, 她说没有, 只是遇上了一些麻烦事。

    我顿了顿, 笑道:“你忘了我开了一家私家侦探事务所了?什么麻烦事儿啊, 若是警察都解决不了, 你可以来找我。大家是老同学了, 我给你算便宜点儿。”

    这家事务所, 我开了两年了, 干得最多的就是捉奸、跟踪和偷拍, 还没办过什么大案子。

    下午两点, 万幸准时来到了我的办公室。一间位于某个偏僻小楼的顶层, 租金便宜, 员工和老板都是我, 连贴小广告这种事儿都得自己干, 折腾了这么久, 也就勉强能糊口。

    万幸推开门的时候, 我差点儿没认出来, 她竟然憔悴成这样了, 当初念书的时候, 她可是班花级别的女生, 一堆男同学喜欢她。

    可是如今的万幸, 一头蓬乱的长发, 惨白的脸上挂着黑眼圈, 满眼的血丝, 瘦成了排骨架。穿着一条黑色的裙子, 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她已经瘦得崩不起紧身裙了。

    她坐在我对面, 我给她倒了一杯水, 也不着急催她, 只任她慢腾腾地喝着茶。

    她的坐姿很奇怪, 缩成一团, 佝偻着腰背, 双手捧着纸杯, 整个人像一只戒备森严的刺猬, 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惊恐的信息。

    她到底在怕什么?!

    “方明。”她抬起大大的眼睛, 颤巍巍地喊着我的名字, 沙哑的声音让人心疼极了, “我想先说明一件事, 我此时此刻非常清醒, 而且我没有任何精神上的毛病, 我可以对我的一言一行负责。”

    “我相信你。”我给她续了一杯茶, 温柔地说。

    她努力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容:“那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有特别奇怪的人吗?就是你完全无法用常人的眼光去判断他, 审视他, 他的一言一行都让人觉得是那么的恐怖和难以置信。”

    “我当然相信啊。看见UFO的, 会奇门遁甲术的, 世界这么大, 什么人都有。不能自己记性烂就不相信有人可以过目不忘吧?”我举了个特别简单的例子来安慰她。

    她被我逗乐了, 深深地望着我, 皲裂的嘴角却渗出了几道血口子, 在她惨白的唇上触目惊心:“你先听我说完, 再回答是否相信这个问题。因为我自己都难以确定这是一场噩梦, 还是真的发生过……”

    她的声音, 哑哑的, 沙沙的, 像在粗糙的水泥上磨砂纸, 又像钢爪抓在光滑的玻璃上, 听得人浑身发毛。

    03

    “你还记得我们的小学同学木森吗?”

    “木森?我记得。”

    我当然记得木森, 他是学校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 因为他是个侏儒。

    别以为小孩子有多天真善良, 那时候我们没少欺负他。

    木森据说生下来就得了什么病, 个子一直只有七十厘米左右, 短手短脚, 是个永远坐在第一排但是成绩一直扫尾巴的小男孩。因为太矮, 坐在椅子上时他的双脚永远悬在半空中, 永远需要扶着板凳跃上去, 而下板凳, 也同样需要可笑的跃下来。

    他性格沉默, 被人欺负了也不敢向老师告状, 从来都是低着头, 仿佛看谁一眼都是一种罪过。女孩子也没人会和他玩, 除了可怜的万幸, 做了他一年的同桌, 还是“互帮互助”的小伙伴, 放学了也得留下来和木森一起把作业做完了才能走。

    “一开始觉得没什么, 因为年纪小, 木森除了矮一点好像和其他男同学也没什么区别……但是后来, 我发现不对劲了。他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就是你突然抬头, 却发现一个小孩子用可怕的眼神盯着你……” 万幸抱着双臂, 打了个冷战。

    “那个时候, 木森喜欢你, 大家都知道。”我把外套搭在她的肩膀上, 把空调的温度开高了一些。

    “就算他喜欢我吧, 但是那种恐怖的男生谁会喜欢啊。那么短的手和脚, 那么小的脑袋, 而且闷闷的, 从来都不笑, 还经常塞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在我的抽屉里, 吓得我大哭。后来我跟爸妈说了以后, 才把我的位置调开了。”

    我叹了一口气, 安慰道:“其实也还好啦, 一个自卑的小孩子, 又想不出什么其他的方法表示对你的感谢, 所以塞一些小鸟, 四脚蛇什么的……他以为女生也会喜欢那些可爱的小动物。”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但是后来我发现经常在路上碰到木森, 我们的家明明不在一个方向。那时, 我经常看到一只木头小鸟在我头上飞……真的! 是木头做的小鸟!我告诉妈妈, 妈妈不信, 爸爸也不信, 我告诉老师, 老师觉得我在说谎, 同学们也没人相信我……但是, 真的!我真的每天都看到那只木头做的鸟儿在飞!”

    我笑着拍拍她冰凉的手背:“是啊, 那个时候班上的同学都觉得你好奇怪, 木头做的鸟儿怎么可能飞上天, 就算是遥控飞机也不能用木头做的, 因为用木头做的遥控飞机太笨拙了, 飞不上去。”

    万幸苦笑着继续说道:“有一天回家, 我看到一只猫咪特别可爱。我走过去抚摸它, 突然吓得整个人都呆住了。那只猫……也是木头做的!但是上面画着精细的毛发, 还有会动的眼珠子, 但是摸上去的感觉, 真的是木质的!我吓得一下就跳开了, 傻傻地站着, 然后看着那只猫“喵呜”一声站起来, 僵硬地走远了。”

    “挺有趣的。但是你为什么会害怕呢?”我不明白。“一个11岁的小女孩, 看到了理论上根本就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你不觉得很恐怖吗?而且没人相信我, 大家都觉得我有毛病!我妈妈说下次我再这样, 就带我去看医生了!我很害怕, 再也不敢和他们说我看到的一切了。”

    “你还看到了什么?”

    “木头做的小狗……放在我家门口, 我害怕爸妈发现, 把它丢进了垃圾桶里。木头做的洋娃娃, 很逼真, 但是我摸到它的一瞬间就知道它是木头, 吓得也丢掉了……后来细细想来, 才觉得可能是有人在故意送我礼物, 那些木头做的东西都是他的礼物。有谁知道, 那些礼物毁掉了我整个童年。”万幸仰着头, 深吸了一口气, 苦笑道, “我知道是木森, 因为除了他, 没人做得出那些精致的木头玩具。听说木森家世世代代都是木匠, 师承鲁班。”

    我沉默着, 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后来呢?”好一会儿, 我才有力气继续问道。

    “后来好容易上了中学, 我以为终于可以摆脱他了, 却不料还是经常会‘无意’中遇上他, 那时候我家已经搬到市中心了, 离过去的地方十万八千里, 我不相信还会隔三差五遇上他。他也不说话, 就在对街遥遥看着我。我走, 他也走, 我停, 他也停。我长到了一米六, 他还是矮矮的, 像个几岁的小孩子, 背着双肩包, 目光瘆人。”

    “他不过是喜欢你罢了。”我莫名地替木森辩白了起来。

    “但是那种喜欢却像一颗炸弹, 炸毁了我的童年, 我的青春期……我的一生。”万幸歪着头, 有气无力地望着我, “最后, 我只得假装视而不见, 假装没有这个人的存在, 我一直给自己催眠, 把他当成空气, 坚决不要和他有任何视线上的接触。两年后, 他也消失了。人生最可怕的就是, 当你以为噩梦结束了, 其实一切只是刚刚开始。”

    04

    “高三那年, 我初恋, 和男朋友约好了一起上大学, 却不料在暑假他突然和我分手了, 而且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 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就这样平白无故地被甩了。直到一年前, 我终于鼓起勇气问他, 你猜他说什么?”万幸的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暴怒。

    我只能摇头, 我怎么会知道他说什么。

    “他说他看到我和别的男孩子在公园搂搂抱抱! 那天我告诉他妈妈生日要早点回家, 原来是去和别人约会去了!他以为我劈腿!”万幸枯瘦的双手抱着蓬乱的头发, 哭出声来, “无论我怎么解释, 他都不信在公园的那个人不是我, 因为她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裙子, 发型也一模一样……他为什么不上前质问呢?!一问不就明白了吗?那个人根本就不是我!那个时候我正在厨房给我妈择菜呢!”

    “世界上有人和你长得那么像?!”

    “不!那根本就不是人!我怀疑是木森!他不会放过我的, 所以他做了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木头人来拆散我们!但是我不敢告诉别人, 因为没人会相信我, 就是蜡像馆里的人仔细看也和真人有区别, 更何况是木头……会动, 会说话, 谁能信?!”万幸彻底崩溃, 激动地捶着桌子, 像一只惊恐的母狮子。

    “我信。”我走过去, 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试图让她放松下来, “有传言, 祖师爷鲁班曾经做过会动的木头人, 就像现代的机器人一样, 可以下田干活, 可以砍柴烧火……古时候的手艺其实特别厉害, 只是现在大多都失传了。太可惜了。”

    “我不知道他为何不肯放过我, 好像无论我躲到哪里, 他都在我周围。我真的好害怕……就像一个幽灵一样, 我看不到他, 却觉得他无处不在!现在搞得自己像个神经病一样, 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万幸在我怀中号啕大哭起来。

    我爱怜地抚摸着她蓬乱的长发, 叹了一口气: “爱一个人, 是没有罪的。只是有时候爱太过沉重, 会让对方喘不过气来。”

    “就像一个幽灵一样……”我轻轻重复着她的话, 尝到了一股莫名的悲哀。

    万幸的手腕上, 密密麻麻的疤痕, 新的, 旧的, 她不止一次想过自杀, 却没有真正死去的勇气。

    “更可怕的, 还在后面——”她从我怀中抬起头来, 狰狞一笑。

    我的眼皮突然狂跳起来。

    05

    “为了躲开木森, 我去了别的城市待了一年多才回来, 试着在同学那儿打探木森的消息。只听说他家的家具厂关了, 好像他父亲得了一个什么国际奖, 竟然是把吴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图用木头全部做了出来, 而且那些神仙还会随着仙乐缓缓舞动, 活人一般…… 他们一家都移民了, 我那颗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 带着男朋友回到了A市。”

    我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交叉着手指, 静静看着她。随着万幸的声音, 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那神奇的一幕:一干神仙随风而动, 衣袖飘带、锦旗流苏均在飞扬。弦乐声声中, 芬芳四溢。“一开始, 一切都很正常, 但是那个周末, 我发现我的男朋友不对劲儿了。他不再抽烟, 不再喝酒, 而且还故意与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你知道, 就算表面看起来一样, 但是气质和韵味这种微妙的东西, 在不同的人身上会有特别大的差异。那天, 我无意中碰到他的手腕, 发现他的脉搏特别的微弱, 我以为他生病了, 想要带他去看医生, 他却怎么都不去……我盯着他的眼睛, 一步步后退, 我问他, 你到底是谁?! 你不是阿伟!电光火石间, 我突然就明白了, 阿伟说这个周末要去出差, 但是周五又突然给我打电话要来我家, 还说什么为了二人世界不被打扰让我关掉手机……我眼前的阿伟是假的!而真的阿伟的确是去出差了!我尖叫着冲了出去, 报了警, 回到家时, 假阿伟已经消失了。我无法给警察解释这一切, 只能作罢, 也不敢告诉阿伟。因为有心理阴影, 我与阿伟也很快就分手了。”

    “你的意思是这个假阿伟是木头人?”我难以置信。

    “是。现在木森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他的木头人做得像真人一样, 皮肤颜色、质感, 摸上去就是柔软的人体, 但是会稍微硬一些, 不过男人的身体如果有肌肉就感觉不到异常。脉搏和心跳都有……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睫毛、眼珠、汗毛、胡须、头发, 这些跟真的一样!”万幸放大的瞳孔中, 闪烁着兴奋, “你根本无法想象, 那么逼真的木头人, 在你面前行走, 吃饭, 说话……我就觉得那天阿伟的声音怪怪的, 他说自己感冒了, 其实不是感冒, 是模拟不出阿伟的声线。”

    “真是不可思议……”我追问道。

    “后来, 我又交过几个男朋友, 但是我总疑心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替换成木头人, 我开始疑神疑鬼, 见面就问我们之间最隐私的问题, 或者把头埋在他怀里听他的心跳和脉搏是否有强弱变化, 还会拔他们的头发看看有没有毛囊……我的戒备心在增加, 木森的手艺也在提高, 我后来已经无法用声音、心跳和脉搏来分辨木头人和真人了, 甚至我怀疑他在我家里或者身上某个地方装了窃听器……他的木头人越来越逼真, 最初的假阿伟行动还有些僵硬, 后来的这些木头人已经可以行走如飞了。他们说话、吃饭、喝水、 唱歌、跳舞、聊天, 甚至是和我接吻、拥抱……我都看不出真假了。你猜, 我是怎么发现最后一个木头人的?”

    我看着万幸亢奋的表情, 摇了摇头。

    “小方一上火嘴里就会有溃疡, 木头人没有。” 万幸舔了舔唇上的鲜血, 得意地笑了。

    “我知道木森为什么喜欢你了。你们就像两个玩捉迷藏的人, 你在躲, 他在找;你在找, 他在躲。只是他躲在人群中, 你负责把他找出来。这个世界上人人都那么冷漠, 大概除了你, 没人会有多关心对方是人还是木头吧。换言之, 其实你也很沉迷这个游戏不是吗?被人这样强烈地爱着, 他在你周围布满了迷障, 你需要每时每刻都擦亮双眼, 才能察觉出真假, 不觉得很有意思吗?”我看着她逐渐平静的脸, 依旧那么美, 带着病态的, 苍白的美。

    “人生, 就是迷障。”我站起来, 俯下身, 凑到她耳畔, 一字一顿道。

    她的双眼猛地瞪大, 拽着我的衣领, 把头贴在我胸膛, 竖起耳朵听我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扑通!

    此时此刻, 我平静得像一面湖。

    湖波如镜, 镜中的倒影只有美丽的她。

    06

    万幸, 只说对了一部分。

    得奖的八十七神仙木头人, 是我做的, 不是我父亲做的。得了祖师爷真传, 能让木头化作人的, 只有我。

    我的这双手, 小巧而灵活。即使我这个人外形矮小, 但这双小小的手, 却比别的木匠拥有更多的天赋。

    当我打磨出一只小猫的时候, 我父亲就看出了我这双手的价值, 他鼓励我学这门祖传的手艺, 家里有许多古老的珍贵资料, 都是这门子的当家宝贝。

    我没日没夜地泡在木头堆中, 木匠家最不缺的就是木头, 各式各样的木头。

    什么木头适合做桌子, 什么木头适合做椅子, 什么木头适合做棺材……都是有讲究的。

    木头的软硬、脆韧、年份, 不同的用途会有不同的做法。

    父亲研究了一辈子了无生气的家具, 而我沉迷在木头的生命中。

    一块平凡的木头, 打磨光滑的表面, 凿出外形, 利用纤细如发的钢丝做成机关安置在内部, 操控那些机关, 便可控制木头—坐, 站, 抬手, 抬脚, 行走, 奔跑。

    第一个成功的作品是一只鸟儿。

    我知道万幸喜欢小鸟, 她在日记中倾诉自己的黄莺死去后哭了整整一夜。

    我花了半个月时间做了一只粗糙的鸟儿, 那时, 我还不会绘制细腻的羽毛, 只是一只原木色的笨拙的鸟儿, 它扑腾着翅膀, 在她的周围飞翔着。我以为她会喜欢这份礼物, 却不料她怕得要死。

    后来, 我给她做过小猫、小狗、小娃娃……她都尖叫着丢掉了。我完全不明白她的惊恐, 父亲却赞叹我惊人的天分。这年头, 一个孩子。不, 准确地说是一个残疾的孩子, 能用一双小巧的手做出惟妙惟肖的动物, 是一件多么令人惊叹的事啊。

    父亲赞叹我有一双造物主的手, 鼓励我把这些东西拿出来, 展示给大家看。但是我却羞涩了, 我不想把这些东西大量地生产, 我自己认为这双小手做的东西, 都是属于万幸的。

    她给了我一段短暂的友谊, 我却想要把整个生命都奉献给她。

    父亲说我有一双诡异的手, 俗称诡手;这双手在木匠这个行当中, 百年难遇。

    我耻于身体的残疾, 却有一双引以为傲的双手, 我永远是矮小的模样, 但我的手可以创造一切高大英俊的男人。

    万幸喜欢哪一种, 我就可以变成哪一种。但是她完全不明白我的心, 我像一只幽灵活在她的身边, 她却故意装作视而不见。

    但是, 我不会放弃她的。

    07

    “你看, 像不像你?”我推着轮椅, 把万幸带到了一个房间, 推开房门, 一整排的万幸整整齐齐贴着墙站立着。

    从矮到高, 从稚气到成熟。

    十岁的万幸、十一岁的万幸、十二岁的万幸…… 十五岁的万幸、十八岁的万幸……二十三岁的万幸……二十五岁的万幸。

    我把她的前半生都浓缩在了这些木头人中, 她们一个个面带微笑, 张着嘴巴, 轻声欢迎我:“木森, 你回来啦。”

    你看, 连声音都整整齐齐, 我很了不起对不对?

    但是二十六岁的万幸只是歪着头, 坐在轮椅上, 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些复制的自己, 眼角落下了冰凉的泪水。

    那天, 她喝下我下了药的茶水后就晕了过去。我拿出一排细针, 从她头顶一路扎了下去, 这些针法, 我在木头人身上试过千万遍了, 精确到闭上眼睛也不会扎偏。

    只会让她瘫痪, 不会让她死去。

    人体总计穴位有720个, 医用402个, 其中要害穴位有108个, 有活穴和死穴之分, 不致死的穴为72个, 致命为36个。

    我的手, 捏着长长短短的针, 把她的魂魄缩在了这具肉身中。从此, 她也是我的木头人了, 而且, 她再也不会离开我了。

    万幸不知道, 其实辨别真人和木头人的区别还有一个方法——嗅。

    木头人身上, 多多少少都会有隐约的木头香, 那种香气是任何香水都无法调制出来的。那是为了防止木头腐烂, 又要让它保持柔软如肌肤的质感, 需要浸泡在一种特殊的药水中, 经过浸泡, 再坚硬的木头也会变得如人体的肌肉一样充满弹性。

    每一个拆开的木头人, 都是一具精密的仪器, 每个关节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机关, 控制着木头人的行走站立, 而面部五官需要的是更为精细的肌肉处理——

    额肌、颞肌、眼轮匝肌、皱眉肌、鼻肌、上唇方肌……

    它们控制着面部的微笑、哭泣、皱眉……

    而我, 像一个王者, 将瘦小的身躯置于木头人狭窄的“胸腔”中, 操控着那些机关, 操控着一个个木头人, 与万幸谈恋爱。

    我知道她喜欢哪一种男人:英俊的、高大的、魁梧的, 总之就是与真实的我截然相反的另一种人。

    但是没关系, 我还有一双诡手, 这双手可以创造出任何人。

    任何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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