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梦

立夏的前一夜，空调外机的嗡嗡声响了前半程，终于能够在机器运转制造而来的冰凉中睡去，益渐昏沉。风声钻进窗子的缝隙里，自说了一番带有哨音的自话。

我又生活在了那个立于东山工人村的房子里，同父母弟弟，还有后院的姑姑姑父一家。后院原本是我爷爷奶奶的房子，一大家子挤在一起，吵嚷不断，后来我父亲便紧贴着后院北边又盖起一座前院来。前室客厅，后室卧房，兼带有一个狭长短促的过道，墙的这边可以听到涌流而过的下水声。那过道曾摆放了一张小床，我在上面睡过一阵子。

工人村已建立了十几二十年了，煤矿的工人们在地底下日夜开掘，累积了上百上千年的坚硬成化石的泥土层抵不过更加坚硬的钻头，也就终是被掏空了。于是工人村便成了“塌陷区”。政府在市区补给我们每家户一套房，只需几万块钱。此前，这里的居户手中有富余资金的，早在市区买了房，便得以提前搬离，房子也就闲置，租赁给附近村庄的年轻人。

工人村的房子依是坚挺，人却寥寥，我竟还在这里。一日，天是灰白，空气也有颜色，是灰白，我在这种不温不冷、不湿不燥的灰白里晃荡着，从我家门口，经过西边三四户邻居们毫无规则的门前院，一路下坡，到了一家户的柳树前，再折返回来。忽然，我家西边隔两户的邻居家，大门前围着些人。我刚路过的时候，还瞥见这家户的大门紧闭，门上红漆斑驳，锈蚀着一些褐色。此时，门开了一个手掌的间距，有个人大着胆子，背着手，弓着头，借着那门开的缝儿，将一双眼睛探进去。那人的脸似是因恐惧开始变得扭曲起来，身子也微颤着，等他回过神儿来，起身一个趔趄，转而紧紧抓住他身后散列站着的三五人的其中一人的肩膀，发出干瘪的浑浊的声音：“墙上有血……好多血”他咽了下吐沫，喉结上下一动：“还有字，有字，我没看清……”大家都没说什么，就忽然又散去了。那门也就那样开着了。

大约是又过了几日，就听说了这样的一件怪事：如果某人在自家墙上看到了血红色的“鬼撞墙”这类字样，那某人就一定会离奇死去。仍旧住在这里的人家，陆续在家中发现了不同大小、不同形貌的“鬼撞墙”、“鬼撞窗”、“鬼撞门”字样，血淋淋的，也就真的有人陆续暴血而亡，在这些人身边的家人或是朋友，有亲眼目睹过的，吓得不轻。

我，我家里人，也都吓得不行。日日躲着墙面、门面、窗子、玻璃啥的，就怕看到那类血字，命不久矣。我、我父母弟弟、我姑姑婶婶，全都终日里待在一起，不给那“鬼”任何趁势单力薄害人性命的机会。我们竟然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团结过，迫切需要彼此过。我这样想着：我不怕死，我怕自己身边没人孤单的死。过去，我喜欢一个人自在地待着，现在，我像蜜蜂围着花儿似的，围着我家里的每一个，至少是围着一个人，是的，我要确保我身边必须至少有一个人。一日，我同弟弟一起，就连上厕所也不肯他去，我便待去婶婶那儿，再放他去。

我很奇怪，明明工人村里的人都搬走的差不多了，怎么却还有人日日死去。我们一家子团结得更紧了。就冲我们这一大家子，也能把那“鬼”吓跑了。就在我们都觉得“鬼”怕人多的时候，我的手机屏幕在一个深夜里忽闪着亮起来了，在没有语音或是信息的通知声的境况下，我不敢看，别过头去，心里发紧，来自胸腔震颤的“咚咚”声盖过整个世界，脑袋霎时空了。待用余光发现它灭了，我才小心回过头去，突然，一行血字猛烈蹦出手机屏，撞入眼瞳：“鬼撞眼”。我绝望了，一股子巨大的恐惧和悲凉掐紧我的脖颈，进而爬上后脊，划拉着我的皮肤，使我隐隐约约疼着。短暂的急剧呼吸过后，我竟又感到些许释然，终于不用再终日惶恐着，我终于确切了自己的死期，我也并不会无人在旁的死去。手机紧接着闪过一幅幅那些暴死的人的场景，忽又灭了，我也紧闭了双眼，我知道很快我就是这些人之后的另一个了，大家都很安静，没有哭泣声。过了许久，我缓缓睁开眼，我却还活着，家人也都在。从此，“鬼撞墙”便消失了。一起消失的，还有整个东山工人村，变成了一堆烂瓦残垣，连那棵多年的柳树也不见了，我便再也无法找出我家那老房子了。

下半夜，风把世界的烫热吹凉了。我摸索着下床，关掉了替代空调的电扇，扯过夏凉被盖在身上，重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