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哗”,分明是拉窗关窗的声音,动作有力,毫不犹豫,似有卸下整个窗户的意思。我住五楼,声音来自四楼。 我惊醒。那声音来得突然。接下来是女人的尖叫,歇斯底里,在这夜间,异常清晰。又听到不止一个人,无法判断是两个还是三个,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奔跑,砸东西。又听到女人奔到阳台,“哗啦”打开还是关上窗户。又有人跑过来,做了相反的动作,脚步零乱的远离阳台。
“有鬼啊,有鬼啊!我窗户明明关着的,什么时候开了,谁开的?那里有人!我看到了。就在那。”
我分明听到了女人尖声喊出这些话。 汗毛直竖。我看看旁边的孩子,睡得正熟,又似乎被那声音吵到了,翻了几下。我整个被冷冻了,无法动弹,我记得阳台的窗户我没关,朝阳台的门也半开着。我怕有什么东西会从四楼窜上来,从我开着的窗、门溜进来。可我石化了,连眼珠都转不动。就这么僵在床上,保持同一姿势数小时。女人断断续续的嚎哭,开始,还能间或听到远处的狗叫,从黑漆漆的夜里传来,清脆,但每一声都骇人。有那么一阵,竖起耳朵,也听不到女人的哭声,以为哭累了,消停了。但刚要动动僵直的脖子,想让脑袋踏踏实实的完全落到枕头上,女人又嘤嘤的哭起来。 我一定是听错了,如果有鬼,她怎么不逃?
我原先住在西岭源,“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全齐的别墅区。 但,我出轨了。最初出于对孩子爸自始至终冷漠如一的报复,后来是迷恋那个男人的温度。对,他的手,他的身体都很温暖,不,比温暖又更炽烈,被他拥抱过,就再也不想去触碰体温跟态度同样冰冷的孩子爸。 当然,这个世界没有秘密。我被发现了。 我净身出户,带着孩子。
搬到这栋上世纪80年代末的房子里整三年了。 一楼住着一个独身老太,腰躬成90°,80多岁的人,耳聪目明。见我,总是昂起头很热情地打招呼,眼神清亮,这样的眼神配着这样龙钟的体态,说不出的诡秘。跟她对视着寒暄几句,会莫名觉得她早已摸透了我的底细。
二楼是租户,常换。三楼是一对精瘦的老夫妻,不仅皮包骨神似,连驼背的程度都惊人的相近,下眼睑都像塞进个鱼泡。有时凑巧紧随他们上楼,眼看着他们紧张得加快步伐,进门后忙不迭的关门,临关门前还从门缝中用凶狠的眼神偷瞪几眼。刚搬来时改造阳台,要在阳台走水管子,我跟着水电工到三楼协商在他家靠阳台外墙钻两个孔固定一下经过的水管子,磨了半天,说得我多次强压窜上来的火苗到真想大吼一声“那算了吧”,老两口始终不为所动,冷静得象一潭死水。理由是:房子老,墙里不是砖,是粉沙灰,经不住钻孔。 到二楼,两句话解决。
四楼起初没住人。但奇怪的是,那家的大门上端挂着一面因久置而陈旧的铜制八角小镜。镜面灰暗。当然,因为吊在高处,我无从窥探镜子里照出来的到底是啥。而对面那户的大门上端也悬一相同小镜,但明显新一些。每经过此甚觉诡异,又觉好笑。仿佛两家斗法。
住了几个月,四楼空置的房子里来了租户。一家三口,女人三十岁出头的样子,孩子十岁左右。女人矮胖,圆脸,快人快语,走路“咚咚”有声,总一副抢时间的劲头。儿子跟她一个模子,圆滚滚,但斯文有礼。且学习努力,常考三百(语数外)。关键是有空时愿意跟我刚上幼儿园的小孩玩到一块。小小孩大多喜欢屁颠在大小孩后面,大小孩往往不屑理会小小孩,可这孩子好,总用大哥哥的姿态包容讲理,难得。这家的男人脸黑腼腆,见的次数多了就笑笑,从不多语,常不在家。听女人说在外包点小活干干,也就是“小包工头”。新房还没拿到手。暂租在此。
原本觉得很正常的一家。 可住到这里几周后,这家的儿子在学校上体育课,好好的蹲在操场一角。(这符合这孩子的特性:斯文。斯文对于男孩来说,难能可贵。最起码,不惹事儿,当父母的放心。可是,有时候,我不犯人,但人偏招惹我啊!) 男孩蹲在沙坑边观察一只小虫子,正想追寻小虫子的老窝,一个同学远远看到他傻蹲着不动,就想偷偷吓唬他一下,可跑得太快,临接近他时,不巧被一小石头绊了一下,整个人猛地撞向男孩的一侧,不知是这撞击力太强,还是男孩太脆弱,这一下竟让男孩的右肩锁骨骨折了。 这说起来也合情合理,意外嘛。男孩很上进,不愿落课。刚出院,就坚持裹着白布条去上学,母亲陪伴一旁。这也没什么可说的。可是,就在这当儿,女人发现自己怀孕了。那阵也许是照顾儿子太吃力,也许是孕前期反应太大。楼梯上碰到女人,枯叶蝶的脸色,眉头微蹙,脚步吃力,手扶楼梯边缘褪色的扶手艰难爬楼,爬一步歇一步。
再过一阵,初夏的日子,女人戴着棒球帽出门送依然绑着绷带的儿子,错身而过,我看到了帽子里露出的毛巾,这里的女人一般都是坐月子时用毛巾扎头。当然月子有大有小。我指指她的头,她露出凄凉一笑:“没保住,在阳台晒衣服,天天在手边的晾衣叉怎么也找不到,就端个凳子晒,是我儿子学习用的专用椅,刚站上去就‘吱嘎’作响,我没在意,没想到,晒最后一件衣服时,凳子散了,肚子正好撞到旁边的洗衣机上。”
他们原本交了一年的房租,可男人不知何故加快了新房装修的进度,暑假没过完,就匆匆搬走了。 附近楼里的老头老太常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这一群人跳广场舞都嫌老了,真正吃饱了没事干,等死的年纪罢了。我下班无聊,借着陪孩子的名头,也常侧一只耳过去搜罗点八卦。
果然有故事。 四楼的原主人是一对年轻的夫妻。丈夫喜欢玩,常跟一帮朋友混在一起喝酒打牌,妻子虽读书不多,却感性有余,总期望丈夫工作之余常陪左右,跟她一起看电影,一起做饭,一起散步,一起说话,憧憬憧憬未来一家三口的样子,可丈夫跟妻子完全没有活在一个世界。他也许觉得到了结婚的年纪,遇到这样一个女孩,长相清秀,不排斥,就结吧,或许从未想过结婚到底意味着什么。 妻子不仅感性,而且特别较真固执。丈夫晚归,多晚她都等。等待的滋味不是煎熬所能形容的。一个个电话打过去,丈夫先是压住火说:“等一会儿,一会儿就回家,你先睡。”妻子再打,丈夫就不停的挂断电话,最后,再打过去只剩那句标准的女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可“等一会儿”成了等两会儿,三会儿,几个小时,妻子原本期待的心慢慢充斥怒火,到丈夫转动钥匙终于推开门,妻子满腔的怨气与怒火已经快撑炸了胸膛,在黑暗中甩出恶毒阴冷的话语:“你还回来干什么,你怎么不死在外面?!.....” 可最令妻子无法忍受的是,她想好好吵一架也比登天还难。对妻子咬牙切齿的谩骂,丈夫充耳不闻。
对一个人最狠的报复是什么?就是把对方当空气。 妻子怎么也想不通,男人娶她回来做什么的。难道就是为了兴起时解决下生理需求?为了下班来有口现成饭吃?有生理需求到网上买个充气的,需要时打足气即可。吃饭,找爹妈去啊,如果爹妈也嫌弃,找小饭馆哪。何苦娶她回来,又时时打她入冷宫!她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机器。就连机器,长期搁置,也会生锈腐化。 结婚一周年,妻子下班归来精心化了妆,对着镜子换了不下10套衣服,想跟丈夫出去吃顿“北京烤鸭”(知道丈夫最爱吃),然后好好看场爱情电影,也许还能造个人。想了好多遍,连丈夫回来,怎么微笑都练习了,但丈夫下班后根本没回来。
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耳朵和脑子却异常灵敏,什么声音都捕捉到了,几次有人上楼的声音,几次抱着希望,明明那个脚步声不像丈夫的,但只要没有停下来,没有开其他门,妻子还是会臆想会不会丈夫今天换了节奏走路?会不会丈夫爬错一层?当然等来的是一次次期望过后的愈加失望。一直到天微明,对面楼的窗帘和天空同色,深蓝又夹杂阴天的暗淡。三楼老头老太家的牛奶都送来了,一阵取、放玻璃奶瓶的叮呤当啷声过后,妻子竟睡过去了。还做了个梦,梦里有个温柔的男人对她笑。梦未完,被哗哗的水声吵醒了。丈夫回来了,当然,已经是纸婚纪念日的第二天。他竟玩了一夜。妻子瞬间清醒,积压了一夜,一天,一年的怒火火山爆发般喷涌上来。
等丈夫出浴室,妻子歇斯底里的闹起来。 这清晨,楼下一贯早起点煤炉的老头老太都还没一个起床,妻子尖利的哭骂声穿透了周边几栋老楼。人的每一次暴怒都是因为之前若干次被自己或因对方的漠视而硬生生压下去的愤怒的累积!
妻子像个精神病人,她把手边能找到的一切东西砸出去,台灯,小凳子,杯子,被子,柜子里的衣服,瞬间,原本就不大的家到处是碎玻璃夹杂被弄湿的衣服和被子。丈夫先是懵住了,他再也无法驾驭“冷漠”这一杀手锏。他想过去阻止,却不小心被地上的碎玻璃划破了脚尖,丈夫因自己的血被激怒了,失去理智般冲向妻子,竟一把扼住妻子的脖子,说:“好,我掐死你,总消停了吧!” 妻子开始很强烈的反抗,踢,拼命拉扯脖子上的手,但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放弃挣扎,一心求死。当她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丈夫突然清醒了,心软了,松开双手。但有什么比人绝望更可怕呢?丈夫坐在一旁抽烟生闷气的功夫,垂躺在床上的妻子突然跑向阳台,一跃而下。 送去医院抢救的路上,就永远停止了呼吸。这个世界上少了一个怨妇,少了一个父母呵护当宝养大的女儿...... 一个人的死,往往能短时间里唤醒一批人,但时间很短,大家又恢复原样。邻居中若有少年夫妻的,丈夫们可能会关爱备至妻子们几天,但这体贴珍视随着一个人化成青烟也很快会随风而去,又会回到原先该玩玩,该晚归晚归,该忽视忽视。
这死了妻子的男人,无法像别人那样在短时间里抹杀过去的一切,尤其,每当回到这个家,总有一些过去的影像时时出现在脑海里。一年的朝夕相处,不是别人说话间就能过去的。这男人原本不喝酒,自此后,酗酒成瘾。有一天,竟被发现死在家里。到底是饮酒过度致死还是其他原因,没人说得清。
几番周折,几年过去,房子被人以贱价买下,精心装修了一番。买房人是乡下的农民,并不知房屋底细,只是手上没多少钱,刚好碰到这么划算的买卖。儿子在省城。农民盼着儿子媳妇偶尔可以回老家,预备给他们回来时住住。 这儿子媳妇太忙,难得回来,即使回来,也不为瞧父母一眼,单为搜罗点家乡土货而来,媳妇是大城市人,住过一晚后,自此不肯留宿。她说这修整一新的房子透着一股阴冷,大夏天都有寒意。 于是就租给租客。
四楼的房子又空了一阵。 夏天快结束时,一对小情侣住过来。女孩年纪很小,最多20岁,男孩也不大。女孩虽年纪小,哪哪都带点婴儿肥,却喜浓妆,血红的嘴唇,墨黑的眼影,煞白的脸。衣服总嫌多,能省块布料,绝不浪费。上衣要么吊带,要么露脐,短裤是名符其实的短,短到大腿根处可见臀。偶尔穿件小西服,可里面的抹胸又丝毫遮掩不住那丰硕的乳。让人想起《围城》里描写的“熟肉铺子”。毕竟年纪小,常忘带钥匙,经常见她蹲坐在门口打电话,好几次下楼,都见开锁匠正开锁。男孩并不长住此,隔三差五来住住。开头还好,男孩往往傍晚来,一来,女孩就叽叽喳喳说不停,嗓门也大。也偶尔见两人挽着手出门。 当天气刚有凉意,手碰到金属开始冷不丁的起静电时,女孩就常在夜深人静的夜晚,嚎啕大哭。时而,也听见摔东西的声音。不管邻居们怎么冲他们喊,丝毫不收敛。三楼的老夫妻也撕着嗓子上来敲门,但死活不开。也许,他们以为自己在另一空间?吵架不收敛,性事更张扬。老房子本身不隔音,这两人更是夸张,窗户大开,女孩年纪虽小,叫床的声音巨响。听声音,男孩活好,因为女孩能叫很久,一声高过一声。孩子也被吵醒过,每每敷衍:“猫叫”。 此时,我顿悟,昔孟母为何会择邻处。 当我慢慢习惯了小情侣高频率的两种作战,每种都异常激烈,他们却消失了,走得无声无息。 如今又来这么一对。情形几乎雷同。我甚至怀疑,这是不是原来走的那一对。二楼熟识的邻居以及我的记忆清楚的告诉我,不是。这次的情侣颜值更高,年纪比原先那对稍长,女孩着淡妆,看着更恬静,衣品高。男孩个高,大眼,小脸,这长相放在普通人身上真是浪费。有次我跟孩子在楼梯上打闹,不小心撞上他,以为他会一副嫌恶的表情,不成想一抬头竟意外看到他干净清爽的笑脸。难道晚上住在这的人和白天出门的人是两对人? 今日我送完孩子又折回家里,手机忘带。碰到昨晚大闹的女孩拉着黑色大箱子下楼,她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棒球帽压得很低 ,我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四楼的新租客也成为过去式。不知道还会有谁搬来。我都不管了。我也要搬回西岭源。孩子爸车祸身亡了。孩子是第一法定继承人,而我,是孩子第一法定监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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