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孤身一人，选择了自杀

和无数个不眠夜一样，我亲身体会到了身边的人就这样从我身边消失的感受。只是，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足够让我们用一辈子去怀念。只是，一辈子记得又怎样呢，我还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生长在九零年代，在当地县城读高中。那个时候的我们不知道阶级之间的差距，也不懂得家世之下的不同，我们只知道谁比我们成绩好，哪个老师更讨人喜欢。

我们在这一日又一日的重复里活着，看似平静，却也波澜不惊。

高二的时候，我们新增了化学这门课，以前听我高年级的表哥说过，化学老师是一个年长的老师，每天抱着瓶瓶罐罐让你死记硬背方程式，每天都会告诉你笨鸟先飞的道理。

第一次见到我的化学老师，就是普通的上课时间。他身高不高，可以用小巧来形容，像个孩子一样进来，满脸笑容，第一印象与我心里认为的完全不符。

他背过去在黑板上写了O2，不再说话。

我们疑惑地望着他，他身高并不高，有着一张小巧的娃娃脸，脸上的笑容随意自然，穿着也是一副清新学生样。他只是问，你们说一说维系生命最重要的东西有哪些？水、空气、食物，同学们争先恐后的回答，要给第一次见到的老师留下好印象。大家都回答完了，他一本正经的说道，我就是你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之一。我们哄堂大笑，老师你是东西吗？他说，从化学角度讲，我就是由各种分子构成的东西，阳奇。

这是他的名字，氧气，的确是我们维系生命重要的东西。他接着说，氧气能与你们每个人发生神奇的反应。

他抽了一个积极性最低的同学，问会用一个什么东西来形容自己。杨利平想了很久，说自己是煤炭，因为自己太黑了，永远在教室的角落里默默无声。老师背过去在黑板上写了一个方程式，氧气与碳真的发生了反应。

就这样，我们认识了他，也认识了化学的奇妙反应，更让我们期待着下一堂化学课。

因为阳老师长得帅的原因，我们底下一群女生都在猜测他有没有女朋友，有些人说他长得这么帅肯定有，有些人说他身高不高不讨人喜欢，各种猜测声不断，他的每一堂课就在观察他的一言一举和一颦一笑里欢快度过了。当然，我们还知道了那一个一个化学方程式，知道了铁锈形成的原因，知道了明矾净水的原理。

他上课总是幽默风趣，也让人讨厌。很多次他都在讲台上眉飞色舞地讲着课，讲完了问我们听没听懂，我总会大声地说没听懂，他就会说，好，那就继续下一题，让人着实想揍他一顿。不过，说是这样说，他总会倒过来一本正经，来，没听懂的乌克兰小乳猪给我认真听着，又开始给我们讲解。他好像从来都有耐心，也足够认真。

每讲完一章他都会给我们拿卷子来做，那个时候各科的随堂测试挺多的，但没有一个老师像他一样，每一次的试卷都会一一认真改正打分，并且前一天下午做的试卷，第二天上课一定能发下来。

很多人说年轻就是资本，活力旺盛、青春永驻，但是我知道的是年轻老师的工资也不算高，在我们那个小县城里，吃饱喝足也许都还不能与小康扯上关系，但他却用自己的工资给我们复印了很多试卷，在课堂上为了给我们讲明白一个反应自己买来了一个又一个地神奇物体供我们玩耍，晚自习的时候会给我们带来他自己做的饼干说我们这一群猪消耗太快需要补充。

现在每每想起那些试卷，我都会记得每次他抱着一沓卷子来教室的样子，痞痞的、满不在乎的，说又来打击你们了。我们总会哀声怨道，一副不想做卷子的心情表露出来，他总会满不在乎的说，不想做就从窗子扔出去吧。后来才听课代表说那些卷子都是老师自己掏腰包印的，我们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虽然我们还是在抱怨，每次都有这么多作业，但我们每次收到老师认真批改后发下来的试卷，看着自己的分数，分析自己错在哪里，总会有满满的幸福感。

过了一学期吧，有一天他一进教室就看见了他无名指上新戴上的戒指，我们全班都在唏嘘，逼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这一次没在和我们开玩笑，而是认真的说，这就是一个圈圈，把我圈在里面了。我们当然明白这显而易见的秀恩爱，只是觉得谁能和他在一起真的会很幸福。

原本以为时光会在这每一次轻松愉快的上下课中悄然流逝，给我们的高中时光划上圆满的句号。只是，原来有些人再努力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那是一个晚自习，我清楚的记得本来是他的晚自习，他却久久未来。高考前夕的我们总会有点叛逆，那是未成熟的青春下一颗想让他人发现的躁动的心，于是迟迟没有老师的教室也是闹翻了天，不过上课期间只敢在座位上游走流动着。好不容易下课，我们跳动着双腿去办公室寻找老师，我则在座位上静静看着意林，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阳老师死了。我呵呵一笑，谁死了他都不可能死。

但是，三人成虎的力量是庞大的，大家都在议论纷纷，阳老师在哪个地方自杀了，阳老师被大车撞死了，等等。大家众说纷纭，也许是害怕，也许在安慰自己，教室里偶尔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不过越说就越安静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语文老师进来了，她只是说阳老师生了病，今天请假了，大家自己上自习。倒是像松了一口气一样，可是看到陈老师的表情明显无比沉重，我们本来想多问的，可大家出乎意料的默契，欲言又止，多少楼台烟雨中啊。

不过，短暂而怀疑的东西让人觉得不真实并且很快就忘了，我们下晚自习各回各家，洗澡玩手机睡觉，这件事只是一个小插曲，并没有让人注意到老师难以抑制住的担心与难过。

第二天照常上课，可是我们又不知道在哪里听说阳老师去世了，谣言不可信，但是再来一次让人不得不相信它的真实与否。我们再一次沸腾，尽可能猜测着一切可能的死因。

比如阳老师的女朋友和他分手了，他伤心欲绝，喝了农药自杀。

比如阳老师觉得他带班的娃娃太调皮，为我们的未来担忧，喝了农药自杀。

所有死因好像都如出一辙，无缘无故去世的人就没有道理可讲，剩下的只有无尽的委屈与遗憾在临死前爆发吧。

大家终于坐不住了，陈老师走了进来，直接开门见山，你们的阳老师在昨天下午就去世了。她没再说话，我们也都低下了头，默默流泪，就像是一个经常愿意对你笑对你好的人就再也看不到了。沉默了很久，她终于又像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是自杀，死因很明显，就在他离开学校的那天，二十八班的同学把教室里最后一个摄像头打碎了，班上早恋的两个同学终于被开除。

他是二十八班的班主任，很明显这是一个全校都不愿意带的班，他毅然接手，以自己年轻的资本和最纯粹的动力想感动这帮别人口中的坏孩子，情节就像是全城高考一样，原来这样的老师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也能遇到。

也是从这一刻起，才知道他自费在教室里装了两个摄像头，无非是督促班上的孩子认真学习，我总觉得那个时候有人强迫管着学习至少对于大部分没有自律的同学来说是一件好事；他给班上爱学习的同学免费补习，不仅仅是放学后或者下课后，还包括每一个周末，以至于他总对我们说叫我们任何时候都可以去办公室找他；他总是领着周末补课的同学们去吃东西，同学们要掏钱他都说以后挣钱了他绝不客气；他跑了无数次学校行政楼，给班上的更多的贫困孩子争取助学金的机会，结果没能申请到，他悄悄用自己的工资资助了学生，被校长知道了也只能无奈作罢；班上的两个同学早恋被全校批评，他跑了学生处办公室、校长办公室，用自己的性命为他们保证以后不会再犯，两位同学才没被开除，可是他们还是再犯，谁为他们求情也没用，终于在他离开的前一天，看着离开的两个同学，他当着校长的面失声痛哭。

陈老师讲了很多，从她作为一个老师的角度讲，阳老师是一个乐观向上的好同事，愿意主动帮忙，说话爽快耿直，做起事来认真严肃；从作为我们学生的角度讲，阳老师为我们付出了太多，甚至愿意把自己毕生所学教给我们。

而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年轻教师，出生于县城的一个小乡村里，和父母以及弟弟住在一起，弟弟早已没有读书并且染上了吸毒，父母种田卖菜供他大学毕了业，西华师范大学刚刚毕业两年的他一路艰辛来到了这里，用自己的年少带给我们一泓清泉，咧开了笑。

我看过他的父母，在他离开的那个县城，我们代表班上的同学去追悼他，看到了那个失声痛哭的阿姨，她的头发已经花白，时间在她身上毫不留情地刻下了全部的记忆，她走起路来颤颤巍巍，早已说不出来话。还有那个叔叔，眼里充满了血丝，头发像是一夜之间白的，表情绝望淡漠。

我的眼泪抑制不住的流，阳老师，你知不知道你以为你带着悲伤走掉，不知道我们比你更伤心。你年过六旬的父母怎么办，你还没看着你弟弟戒除毒瘾，二十八班的同学整日整夜地在教室里流泪，我们在等着你笑着走进教室说你就是我们的氧气。

好像那无数个想起来的日夜已经记不得，二十八班全班同学集体找到校长哭着要去看阳老师，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找师傅修好了摄像头，丢掉了课桌里的小动作，两个退学的孩子被各自父母安排着重新上了学，我们也埋进课桌里做着自己买的越来越多的卷子。

时间，还是这样向前走从不回头，我们都回不到过去了。

只是，一个热爱教育事业的年轻人就这样背负着太多而离去，没有人再给我们复印免费的卷子，也再也见不到那种纯粹干净的笑。

只是，还是每每想起每一次见到他的意气风发与年少气盛，甚是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