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人

人，是有着复杂情感的动物。评价一个人，非白即黑的方法基本都是错的。

我小学班主任秦老师，教了我整整六年，我觉得，在我的评价体系里，她应该算是灰色的吧。

综观小学六年的学习生涯，我内心深处能够感觉到，秦老师一直是不喜欢我的。至于原因嘛，我分析主要有如下两点：其一，我刚读一年级的时候，像个野孩子，成绩也不好，全班13个学生，我排第9名；其二，我父母非富非贵，也不会巴结人，她从来没得到他们什么好处。

不过，后来我成绩倒是很好了，好到数一数二那种，我认为全赖我自己觉悟高，当然，也仰仗了秦老师朝我屁股上狠狠踢的那一脚！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班上成绩最好的男孩子，也最爱告状，有一天莫名告了我一状，大概是我碰了他什么东西之类的。于是，下午第一节课上课，我就被秦老师叫到了讲台前，当时我是完全不知道我被告了黑状的，生性似一个男孩子的我完全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根本不会想到一个男孩子会计较这样鸡毛蒜皮的事情，也完全没有想到我们的老师还真就拿着鸡毛当令箭了！(大概十年之后我才明白，那个男孩当领导的爸爸对秦老师意味着什么，以及秦老师和那个男孩的妈妈戴同款项链所昭示的含义)，秦老师在简单讲述我欺负那个男孩的经过后，大声呵斥我、吓唬我，就在我被吓得魂不附体的时候，她抽冷子一脚踢在我屁股上，我控制不住朝前冲了几步，趔趄了一下没有摔倒，然而恐惧已从五脏六腑急剧涌出，冲到喉咙，我嚎啕大哭，边哭边颤抖地喊：“老师，我再也不了，我再也不了……”泪水和鼻涕糊了我一脸，看不清下面同学的模样，好像还尿了裤子，狼狈不堪的我直想这个恐怖的时刻快点儿过去，那时候，我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女孩！

我不想深度描写诸如丢了面子，伤了自尊，心理受到了创伤之类的细节。因为这是事实，无须粉饰。这件事深藏我心底多年，直到我接受了高等教育，积累了越来越丰富的人生阅历，才有勇气调侃一样的把这段经历拿出来与人分享。

那次被踢了屁股之后，我变乖了，悄悄收敛了自己的男孩习性，认认真真的开始好好学习。因为当时我认为，秦老师之所以偏心告我黑状的那个男孩，是因为他成绩好。我只要成绩好了，老师就不会看不上我，同学也不会欺负我。也幸亏我没有看出这背后的种种隐秘，求学路上我一直以踏踏实实的态度和优异的成绩以及谦和的为人得到了大多数老师和同学的认同与尊重。后来的后来，我考上了一所211重点大学，读了我梦寐以求的专业。那个骄纵惯了的男孩，只考了一所普通的二本，还被调剂到了自己不喜欢的专业。大约在读高中期间，我偶尔听闻，自从我成绩在班上稳居前两名之后，那个告我黑状的男孩很恐慌，因为我经常问鼎他一直占据的第一名的位置，于是，他让秦老师改动我的成绩，有几次我屈居第二名，就是秦老师做的手脚。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我很气愤，然而高考成绩出来的时候，我释然了。举头三尺有神明，不是不报，时机未到，时机一到，万事皆见分晓。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那个男孩转学到更好的学校去了，不知道是因为我成绩一直稳居霸主地位，还是我们家穷且孩子多的现实让秦老师动了恻隐之心，她开始对我有一些言语的鼓励和物质的支持，比如把录音机借给我我听英语听力，虽然那个录音机是归学校公有的。还比如，她家是开杂货铺的，过年的时候会给我家送一箱子雪糕，大概二三十支。这一箱子雪糕在当时可能价值十几块钱，但对于我家这种物质匮乏勤俭节约的家庭来说，父母一般是不会给我们一下子买这么多“奢侈品”的，然而雪糕对于小孩子的诱惑力，简直无与伦比，所以这一箱子雪糕，可以让我们姐妹整整一个新年大快朵颐。 

我是个只愿意记得别人好处的人，总觉得大多数人做出了违背道德违背良心的事情都是迫不得已的，我相信人性本善，我甚至会给那些做了伤害我的事的人找开脱的借口，对秦老师也一样。如果不是在这篇文章里回忆起她踢我屁股那一脚的细节，我可能已经淡忘了幼小心灵曾经被深深伤害的感觉。

就在去年的这个时候，一个小学同学跟我提起了秦老师，她的丈夫因病去世，她遵照丈夫遗愿，将其火化后骨灰撒在了我们那个小山村的大河里。这条河名字就叫大河，发源于小兴安岭深处，是松花江支流诺敏河的源头之一，从她的流域范围内的各个聚落周围蜿蜒流过。大河是我们小时候的乐园，夏天游泳捞鱼，冬天滑冰滑雪，算得上是我们的母亲河。秦老师的家本来早已搬到了县城里，然而秦老师的丈夫特别喜欢这个他居住了几十年的山清水秀的地方，弥留之际提出了这个异于常人的愿望，秦老师照办了。

大多数中国人讲究死后入土为安，虽然现在国家提倡火葬，然而很多地方其实还在土葬。秦老师的丈夫也是完全可以土葬的，但是他选择了火葬，还要将骨灰融入小兴安岭的山水之间，关键是，他的妻子秦老师完全照办了！我不知道秦老师具体是如何操作这个事情的，也想象不出她可能面临来自亲戚朋友和社会多大的压力，以及多少世俗眼光的打量。听说了这件事情后，我只有震惊和莫名的感动，当然，秦老师做的这个事情对社会、对我、对其他人都说不上有什么好处，我震惊和感动的也不是这个，真正让我动容的，是这份超脱世俗，对自然的敬畏和对生命的尊重之情！

这样的人，虽然过去做了什么令人厌恶的事情，但是应该可以赢得一点别人的尊重吧。为他给别人心里留下的暗黑的阴影增添一点亮色，最终成了一个灰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