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中后期,改革开放的春风终于吹到了凤梧村,村里的年轻人乘着下海的浪潮,逐渐离开村庄外出寻找工作。苏起凡的父母叔伯都是其中一员,留下孩子们在老家给爷爷奶奶照顾。
苏起凡的爷爷苏国栋是退休人民教师,在他们那个久远的年代,教师的地位比农民还要低。苏国栋本只有小学三年级的文化水平,恰巧碰上了农村教师极度紧缺的情况,上级到村里逮个人就问是否愿意当一名高尚的人民教师,不需要通过考试,更不在乎学历背景,只要一点头,即可走马上任。当时村里大多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中,没什么人肯放着田里的地不种,从一个伟大的“劳动人民”降格成“臭老九”。苏国栋不喜欢干苦力活,听说当老师虽然工资低了点、地位差了些,但是工作清闲,便答应了。谁能料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事变化如此之快,到他小孙子一两岁时,他已是受人尊敬、桃李满堂的“先生”了,可以悠悠哉哉在家享清福。
苏起凡的奶奶刘月清则是一名典型的农村妇女,农村的传统风俗向来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在外人人都只管她叫“国栋婶”,就连苏起凡也是在看到户口本后才知道她的全名。刘月清由于长期营养不足而身材矮小、体型削痩,不过却甚能操劳,养着十几只鸡鸭和两头猪,地里还得顾着各类的蔬菜,基本上天天肩不离担,手不离锄。她勤勉地操持着家务,夫妻两人都是从苦日子过来的,虽然苏国栋每个月有一笔可观的退休金,但是依旧过着省吃俭用的生活,除了伙食的开销外,轻易不肯多花一分钱。
刘月清有着远近闻名的坏脾气,她是一点亏都不肯吃的,又得把便宜占尽。别人要是找她理论她反能咄咄逼人地先骂起来,那尖锐的声音在环形的山里面传播开来,半个村子都能听到,弄得别人反倒灰溜溜地跑了。苏国栋试着说过她几次,她却对他凶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胳膊肘倒还向外拐了!当初你家里那么穷,到处讨不到媳妇,我嫁过来也没跟着你享过什么福,现在你反倒嫌弃我了?我是不是比不得你当初那个小情人,处处惹人嫌?”苏国栋见她把几十年的陈年往事都翻出来,自觉没趣便不搭理了。
刘月清从中尝到好处,经常洋洋自得地用自己的经验教育孙子们:“你们就要学奶奶这样,什么都不要让,吵架的时候凶一点,这样别人就会怕你们,就吃不了亏。”苏起凡天然地反感奶奶的这种做法,刘月清也天然地不喜欢这个孙子。他们夫妇向来就不喜欢苏起凡的父亲,厌乌及乌,连带着把这个小孙子也给讨厌上了。
刘月清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寻些事把苏起凡打一顿,有时用劲狠了,在他身上留下青一块紫一块的。有一回她叫苏起凡给她拿针线盒,苏起凡手脚慢了一点,便触了她的气头。她索性拿出一根针往苏起凡手上扎,一边扎一边骂道:“叫你手脚这么不麻利!这么不麻利!”苏国栋对于这种事一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这次见做得太过了,急忙喝止把针抢了过来,所幸扎得不深,只有几个地方缓缓流出点血来。
苏起凡并不晓得自己到底错在哪里,他总是这样莫名其妙的受到伤害,在这个家里,仿佛他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一样。他见了刘月清就像耗子躲着猫,如果刘月清没有其他吩咐的话,他是不敢在她面前走动的。即便是提心吊胆地完成她的吩咐,他也依旧逃不过每天的一顿打骂。大部分情况下,苏起凡只能默默地任打任骂,只有等到哥哥们放学回来后,又恰巧撞见了,才会有人维护着他。苏起宇和苏起杭并不怕刘月清,刘月清把他们像宝贝一样捧着,他们当然有恃无恐。
苏起凡不止在家里呆的不顺心,在家外也饱受欺负。邻居的小朋友见他乖顺安静,经常想办法把他骗出去一起玩,然后他们再合起伙来,用各种把戏把苏起凡弄哭。孩童的恶意是全无隐藏的,他们的快乐直接建立在苏起凡的弱小和痛苦上,作为强者的快感给他们带去了莫大满足。村里的家长们早见惯了这些孩子的打打闹闹,世代都是这样长大起来的,只由着小孩子们去玩闹,苏起凡从来没从他们那里盼来渴望的公道。
吃过几次亏后苏起凡学会了把自己关起来,只要一受委屈,他就跑到父母的房间里把门反锁,不吃不喝地捂着被子哭上一整天,一直到疲惫不堪才肯出来。这是苏起凡受欺负时唯一的办法,在家里所有人都可以控制他、支使他,在外面所有人都可以侮辱他、嘲笑他,整个世界都在排斥他,而他只能通过主动与外界隔离来得到安宁。
成年后的苏起凡回忆起这段往事时,总会看到这个无助的形象,他很想抱一抱弱小的自己,跟那时候的孤独和解。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很矛盾的人,幼年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充满了痛苦,但是不管自己离开家乡多少年,仍会深深依恋着这片土地。
凤梧村的夏天似乎总是弥漫着绿色的清香,那是充满生命活力的味道。白天太阳火辣辣地晒在疯长的田野中、茂盛的竹林里和清澈的小溪上。蝉跟疯了似的成天叫个不停,蜻蜓在烈日下忽飞忽停。屋外蓝天白云,天高地远,屋内大人们在纳凉、打牌或喝茶,只有放暑假的孩子们有活力可以跑出去到处玩。苏起凡的哥哥们经常叫上一群人跑到田里抓秧鸡,到小溪里捕鱼,到山上抓甲虫。苏起凡什么都不敢抓,不过他仍然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两个哥哥身后,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看这些年长的孩子在山野间忙活,当他们有所收获的时候他也跟着瞎开心。
苏起宇的朋友总喜欢抓着一些长相狰狞的昆虫到苏起凡面前,唬着要咬他了,把他吓得哇哇大哭。苏起宇一次次生气地训斥他们:“你们真是够无聊的!明知道他爱哭,还老是喜欢吓他。”然后又有点不耐烦地对苏起凡说:“别哭了!每次带你出来玩都哭,害不害臊?再哭今天不带你去放风筝了。”
放风筝比骗小孩的糖果要管用得多,苏起凡最喜欢的就是看哥哥们放风筝。他们把竹子削成风筝的骨架,再剪下家里不用的报纸,拿胶纸和浆糊把骨架和报纸黏住,用针引着家里制衣用的线圈,穿过报纸在骨架的交合处打个结,一个风筝便大功告成。到傍晚时分,他们寻一处空旷的所在,一有风来便把风筝拉扯上天。
苏起凡并没有亲手放飞过风筝,苏起宇他们嫌他笨手笨脚的,怕他把风筝给毁了。不过他依然乐此不疲地爱着这项活动,因为当风筝稳定上天后,他们偶尔会把线圈交给他,教他何时收,何时放,如何牵引,又该如何变向。苏起凡喜欢昂起小小的头颅盯着天上飘着的风筝,微红的晚霞挂在蔚蓝的天空上,白色的云絮悠悠飘着,风筝摇曳着长长的尾巴越变越小,一直引着他的遐想往无限的穹宇飞去。
平房经过白天一天的曝晒,到了晚上楼上闷热无比。三兄弟直接拿枕头躺在地上,共用家里唯一一把摇头风扇。旁边的收音机缓缓转动着黑色磁带,他们一边聊天一边听歌入睡。凤梧村的夏夜经常打雷闪电,雷声滚滚如在耳边,震得木制门窗嗡嗡作响。只要一赶上打雷天,就会全村停电,房里热到睡不下去的时候,他们三兄弟便和邻居长辈们一同坐在院门口纳凉聊天。从屋外可以清晰看见不时有电弧划破天际,在星空中留下一道光线,繁星方才归于平静,雷声却又随后而来。
在这种气氛的烘托下,老人们总喜欢讲一些山村流传的鬼怪志异,大一点的孩子们早已对虎姑婆、水鬼和狐妖这类故事耳熟能详,听了一会儿便觉索然无趣。苏起凡虽然胆小害怕,但还是坐在那听得津津有味。他用想象力对这些故事进行加工,说到虎姑婆的故事时,他便把刘月清瘦小的身影代入进去,自己则化身成跟妖怪斗智斗勇的英雄。这种自娱自乐的小把戏让他感到乐不可支。
苏起杭是三兄弟中胆子最大的,经常趁机讲一些恐怖的鬼故事吓唬苏起凡。在通往山上的路旁有一棵老柿子树,一回苏起杭指着那老树说:“起凡你快看,上面有没有挂着一个脑袋?”苏起凡自然是不敢看的,匆匆瞥了一眼,如自我安慰般地否定道:“才没有,都是你瞎讲的。”苏起杭偏偏不肯放过他,硬是把他的头转着那个方向,说:“我听说那棵树上吊死过三个人呢。你再仔细看看,是不是有一个脑袋吊在那根枝干上?可能是来找你的哦。”苏起凡忍不住悄悄望了过去,借着星光能够看到老树黑乎乎的枝叶,树旁正好有黄土黑瓦的破败小屋,那是村里的牧牛人用来放一些工具用的,在这黑夜里却显得阴森森起来。一闪而逝的闪电把整个黑夜都照成亮紫色,忽明忽暗看不真切时,苏起凡反倒更觉得盘曲嶙峋的枝干上当真有东西在看着自己。
苏起凡越看越想,越想越怕,本能地想找爸爸妈妈避难,却又想起父母皆不在家,自己是孤苦无依的,便又害怕又委屈地嚎啕大哭。苏起宇有些生气地斥责弟弟道:“你每天都要把他弄哭,就不能消停会吗。”苏起杭毫不在意地说:“他越是爱哭,我就越喜欢看他哭。”苏国栋向来是不搭理这些事的,其他大人装模作样地说苏起杭几句,苏起杭全然无所谓,事情倒也就这样罢了。
夏夜的雷电并不总是带着雨一齐来,不过若是碰上一阵雷雨,山村便像是变了个季节。雨水把漂浮的热气全压了下去,雨后凉风徐徐送来,之前装了满屋子的闷热像轻飘飘的棉花,一吹就散。他们三兄弟喜欢坐在阳台的宽护栏上,享受这难得的清凉。夏虫的叫声重新窸窸窣窣响个不停,水中青蛙和蟾蜍偶尔发出的咕噜声则不和谐地打乱了节奏。夜幕像是洗过的镜子一般明净透亮,星月交互辉映,映出了凤梧村的轮廓。偶尔碰上一条银河由东到西横跨整个天空,难以计数的星星拥簇在那条通道中,草里飞出的萤火虫顿显黯淡无光。这种时候三兄弟之间有一种心领神会的默契,一切争吵和矛盾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这清闲的夜景。
凤梧村的冬天又是另一番景象,天气冷冽却喜庆温暖。苏起凡小时候最期待的就是冬天,那些年他只有在春节才能见到爸妈。春节前一个多月是冬天最冷的日子,凤梧村从那时开始下霜,把老房子的黑瓦盖都铺上了白白的一层。霜降厉害的年份山上的树木和竹子被冻死一大片,大半个山头都变得枯黄,稍有一点点火星便能把整座山都烧了。
稻田的水早已排干,到冬天田地被冻出一层层龟裂,那些坑洼的积水则结成一层冰。农民们留下一地稻茬,等待腐烂成为来年的肥料。田地上垒着一堆一堆的枯黄稻秸,小孩子们成群在稻秸堆中捉迷打滚。尽管苏起凡害怕玩游戏被当成笑柄,却唯独抵抗不了捉迷藏的诱惑。他总能找到一个极具安全感的角落把自己藏起来,藏到当鬼的人主动认输请他出来,或者藏到一群人都忘了他的存在,留他孤零零一个人在那躲到天黑。
对于孩童而言,农村广阔的天地到处都是他们的游乐场,季节的变化使得他们的玩法能够随之丰富多样。大人们常说孩子屁股上三盆火,平日里那些孩子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寒冷,不管多冻的天气都能玩出一身汗。不过一到晚上洗澡的时候,那三盆火都得被一一浇熄。南方的冬天没有暖气,湿冷的空气从各个缝隙钻到屋子里去,屋里屋外没什么太大的温差。那时候还没几户人家能够装上热水器,洗澡水都得用煤炉烧,然后倒在桶里舀起来洗。
苏起凡年纪小,还不会自己洗澡。刘月清把他厚厚的衣裤一层层脱下,露出皮肤上的新旧伤痕。身体的热气一点点散去,不知哪来的冷风轻微一吹便浑身哆嗦。好不容易等到温水淋了下来,这点温暖只维持了一阵便又迅速转冷,反倒比没淋水之前更令人难受。冰冷的肥皂抹到皮肤上使得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刘月清慢慢帮他搓去污垢,他直直站着不敢乱动,怕一不小心又被打,只能咬住牙关紧绷着身体等待下次冲水。再淋几次水一桶水便已见底,他急忙穿上洗到粗糙发白的换洗衣裤,匆匆跑到被窝里去。许多穷人家皆是这样生活过来的,一套衣服缝缝补补,兄弟几个接力着穿了许多年。
在昼短夜长的冬天里,时间好像流逝得更快些,很快便盼到了父母回家的日子。在外出者将要回来的前几天,刘月清总会问苏起凡一些老问题:“小凡,阿嬷有没有很疼你啊?”苏起凡早就学会了该怎么回答:“有!阿嬷最疼我了。”刘月清接着问:“那小凡以后长大赚钱了会不会不要阿嬷了?”苏起凡乖巧答道:“不会!我以后有钱了要给阿嬷买好多好吃的。”刘月清又问:“那阿公对小凡好不好啊?小凡要不要也买好吃的给爷爷?”在苏起凡的童年印象里,苏国栋一直是一副很严厉的样子,他虽然很怕奶奶,却更不敢亲近爷爷。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念出标准答案:“阿公也疼我,以后也要孝顺阿公。”刘月清便笑着说道:“小凡乖,过几天爸爸妈妈就回来了,可不要有了爸爸妈妈就忘了爷爷奶奶了。”苏起凡连连摇头道:“不会的,我还要叫爸爸妈妈给阿公阿嬷买好吃的。”
一般情况下,苏伯生他们要比苏仲生早回家几天。苏起凡落寞地看着两个哥哥开心地试穿从城里买的新衣服,在伯母面前争着分享新鲜事。苏伯生一回来,便有许多邻居和亲戚朋友陆续来家里做客,纷纷夸苏伯生这几年在外赚了大钱,转而又夸两个公子都长这么大了,看面相将来也一定会像他一样有出息。
苏国栋夫妇陪着苏伯生客套地跟这些亲戚朋友嘘寒问暖,有客人便把话题转到苏国栋身上:“国栋老师就是厉害,培养了这么一个儿子和这么俊秀的两个孙子,是有福之人啊。”苏国栋笑说:“哪里哪里。”另一个客人又问道:“国栋老师,刚才在前厅玩耍的那个是谁家的孩子?”苏国栋答道:“你说起凡啊?仲生的孩子,仲生还要过几天才回来。”那客人便道:“这马上就要过年了,还做什么工作这么忙呢?看来老师的两个儿子都很能干啊。倒是有好些年没看到仲生了,没想到孩子都这么大了。”苏国栋笑道:“哪有什么出息,不过就是赚一些辛苦钱罢了,一年到头也没能剩下什么。现在说是要去自己办厂,你说这工厂也不好办,我看他以前那样虎头蛇尾的,只怕是办不成。这孩子这两年便留在家里跟着我们,倒也乖巧听话,就是懒,怕是以后要跟他爸一个模样。”诸客人便一齐劝慰道:“现在都成熟懂事了,人肯定跟以前不一样了。国栋先生这么好福气,将来也是不会差的。看看现在伯生多发达,以后您老两个都不用担心吃穿了。”话题又转回到苏伯生身上,苏伯生连忙谦虚应答。
苏起凡在前厅里听着那厢欢笑连连,而这厢却寂寞冷清,进门来的人大多他都不认识,也没有多少人搭理他。他越发觉得孤单无聊,家里是热闹了,不过他却像被隔在一层黑幕之外,热闹的声音能传到耳朵里,热闹的场景则与他无关。他一整晚都垫着椅子站在窗前,期盼着能在哪一辆开过来的车上看见爸妈的身影。他的情绪一直在期望与失望中转换,最终只能闷闷不乐地回房睡觉。
过年之前要对家里进行大扫除,家家户户的女人小孩都在热火朝天地做着清洁。房子头尾的房间都是苏伯生的,兄弟俩一人让出一间给两位老人住,苏起凡他们家便暂时只有楼下一间厨房和一间小客厅,以及楼上一间卧室在使用。苏起凡清楚地记得那年除夕前第二天,他走到忙碌的大人中间,用稚嫩的声音对刘月清说:“阿嬷,你等一下帮我拖一下我们的房间好不好?”刘月清看也不看他,摆摆手说:“到一边去,现在阿嬷正忙着呢,还要那么多房间要洗,忙不过来。”苏起杭接话说:“起凡你怎么这么懒?马上都要五岁了还不懂得自己拿扫帚拖把把房间清理一下啊?”苏起凡有点生气地说:“我怕我洗不干净!那个拖把我拧不动!”苏起杭接着说:“你总是这样笨手笨脚的,不多锻炼锻炼怎么行?我看你就是为偷懒找借口,就是个懒骨头,跟你爸一样。”苏起凡最听不得别人无端说他父母,可是他又打不过年长六岁的苏起杭,只能生气地哭起来:“我不用你们帮!自己洗就自己洗!”说完边哭边跑回父母的房间,砰地一声把门反锁上,趴在床上呜咽着。
刘月清听到这一声巨响,骂骂咧咧地赶到房门前,大声敲门道:“你这个死孩子,这么大力是要把门摔坏吗?又把门给反锁上了,你是又不想吃饭了吗?”苏起凡大声喊了回去:“我家的门坏没坏跟你有什么关系!不吃饭就不吃饭!我也不稀罕你们的饭!天天都是稀饭地瓜叶,猪都不肯吃!”外头好久没动静,接着苏起凡听到摆弄钥匙的声音,钥匙插到锁眼里试图转动,可是那种老式的锁只要屋内的锁扣上了屋外便打不开。苏起凡又大声喊道:“你要是把钥匙弄断在里面,你可得赔我们锁!”
两个哥哥和伯母也闻讯赶到,苏起杭二话不说便拿脚踹门,一边大声喊着:“开门!你给我开门!”苏起凡歇斯底里地尖叫道:“你停下!停下!你凭什么老是这样欺负我!你们一个个都看不起我!欺负我!我得罪你们什么了?”喊完又呜呜地哭了起来。苏起杭不管不顾,还想再踹,被他母亲制止了,苏英莲柔声对房内说话:“小凡乖,不哭了,刚才伯母不是正忙着没听到吗,等会伯母忙完了就来帮你好不好?你先把门打开,这样等会才能洗啊。”苏起凡却是脾气上来了,喊道:“走开!你们通通走开!我不想见到你们,我要爸爸妈妈!”说完再不搭理他们,蒙在被子里越哭越凄惨。
恰巧没一会儿载苏仲生他们回来的车到了,李秀梅提着一大袋行李,进门就喊:“没人在家吗?小凡呢?”刘月清听到了,便在门外说:“你还不赶紧开门,你妈回来了。”苏起凡哪里会认不出来,听到声音那一刻他就连忙从床上蹦了起来,打开门直接往楼下跑去,抱住李秀梅的双腿哭道:“妈妈,我好想你。”李秀梅把他抱起来道:“小凡怎么又哭啦?”刘月清他们跟在苏起凡后面下楼,帮着解释道:“还不是因为不肯自己打扫房间发脾气。”苏起凡只顾着哭,也不反驳。
苏仲生抱着一个大泡沫箱进来,苏伯生跟着进了门,看到一群人围着正在哭的苏起凡,便走进捏捏他的脸道:“怎么又哭啦?告诉大伯是不是哥哥又欺负你了,大伯帮你讨回公道。”苏起凡委屈地用手指了指苏起杭,苏起杭顿时跳了起来:“我才没有欺负他!他自己爱哭关我什么事!”苏伯生厉声道:“不管你认为有没有,你弟弟认为你欺负他了,你就给他道个歉。”苏起杭这下也委屈起来,叫道:“我没有!我偏不!”说完竟一下跑楼上躲着哭去了。苏伯生笑说:“又一个爱哭鬼。哥哥跟你一样爱哭呢,是不是要羞羞脸?”苏起凡并不搭理,只是缩在母亲的怀里抽搭着鼻子。
刘月清注意到苏仲生放下的箱子,问说:“你这是买了什么?这么一大箱。”苏仲生答道:“一些海鲜而已。”刘月清便喋喋不休起来:“买这么多海鲜干嘛?需要的东西家里买就有了,买这些臭得要命还浪费钱。”苏仲生接着往门外搬行李去,说道:“用不了多少钱,大部分都是秀梅家里送的,带回来晚上煮火锅用。”刘月清跟在他后面念叨:“又要叫你那些朋友来家里喝酒吃火锅?天天喝到半夜两三点,你现在儿子都这么大了,还不赶紧把烟酒戒了。”见儿子如今不在意她的管教了,又转过来对李秀梅说:“秀梅还不赶紧去把房间洗一洗,煤灶上的煤炉还没生火,你们的碗筷也没人洗。”李秀梅十分惊讶地问道:“妈,你没帮我把房间洗一洗啊?”刘月清有点生气地说:“我哪里忙得过来,你大嫂那边要洗要煮的事情还一大堆呢。才两三个房间,你自己洗洗很快就好了。”
李秀梅没来得及怎么休息,一整个下午都在忙里忙外,苏仲生则是不沾家的,一落脚就跑到朋友家喝茶聊天去了。偏偏苏起凡又如跟屁虫一般紧紧粘着母亲,进进出出的难免挡住了大人的去路。“你没看到妈妈正忙着吗?不要跟过来,都是灰尘脏兮兮的,也不要老是跟在后面碍手碍脚的,先自己出去外面玩。”这些家务事本就让李秀梅感到独力难支,这下更被搅得心烦意乱,便一并把火气都发给苏起凡,“你们家这些大男人,一个个都是这幅德行,什么事都交给女人来做,自己却跑出去逍遥快活。现在你也这么难伺候,就不能让妈妈省心点吗?”苏起凡一言不发地扯着妈妈的衣角,李秀梅见也没人来帮忙照看一下孩子,只得叹了口气,把苏起凡抱到一把椅子上,说:“你就乖乖坐在这里看妈妈打扫好吗?”苏起凡是出了名的听话,点头答应后只要李秀梅还在视线所及的范围内,他就坐在那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看着。
到了晚上,苏仲生招呼来了一帮朋友,坐了满满一桌,李秀梅则一刻不歇地在厨房里准备着各色菜肴和火锅食材。苏仲生把儿子抱着,要他把这些叔叔阿姨一个个叫过去。偏生苏起凡的性子生来就有点怪,只喊认识的人为叔叔阿姨,对着那许多生面孔,竟是一个也不肯叫。苏仲生笑道:“这孩子胆小内向,口齿又不够伶俐,长大后没出息的。”诸人笑着回了些客套话,便就此开席。酒刚过一巡,气氛很快热烈起来,他们都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同学,话匣子一打开自然是喋喋不休,越说情绪越高,登时整个房子充斥着从这个小客厅跑出去的欢闹声。
到了正尽兴时,刘月清突然到门口把苏仲生叫了出去,问道:“仲生,你哥刚才拿了两千块给我,我这一两年辛辛苦苦帮你照顾儿子,你是不是也应该拿两千块给我?”苏仲生酒意微醺,拍了拍母亲的肩膀道:“妈,我这一两年不是刚开厂吗?之前打工赚的钱都投进去了,今年过年没剩什么钱。同时照看三个孙子的确是辛苦你了,这样吧,等过一两天我找人凑一凑再给你好吧?”刘月清道:“干嘛还要再等上几天?你要没钱了哪来的钱买酒请客?过了今晚就新年了,别把今年的账留到明年算。”
这一下弄得苏仲生面子上十分挂不住,客人们也不好意思起来,李秀梅在隔壁听见了,放下手头的活出来说道:“妈,哪有人还在这时候说什么算不算账的。大过年的,总该热闹热闹吧?实在是今年手头有点紧,现在一时半刻拿不出两千块来,等把这年好好过完了,一定给你补上。”
刘月清并不搭理,俯身对跟在苏仲生身边的苏起凡说道:“小凡,奶奶这两年对你好不好?”苏起凡怎敢说不好?只得怯怯地答道:“好。”刘月清直起身接着道:“你看看我有没有用心顾好你儿子?你要说你们这几年困难点,没能像你大哥那样过年孝敬我一点也就算了,现在我帮你们照顾儿子的费用是不是你们应该给的?”苏仲生道:“妈,钱是肯定要给你的,不过话不能这样说,小凡不也是你的孙子吗?给你的钱是作为儿子应该给母亲的,不是劳务费。再说了,要真算劳务费,一两年两千块哪里够。”客厅里的客人也跟着劝说:“国栋婶,仲生不是不孝顺你,他不是现在家业还没完全立起来,能力不足吗?他的事业才刚刚起步,以后有的是机会哩。我们跟仲生从小玩到大的,仲生的为人都是信得过的。”刘月清只是不依。
席间一个好友见刘月清逼得急了,让苏仲生在过年夜上如此窘迫,便站起来说道:“国栋婶你先别急。仲生你稍等一下,我回家取给你。”苏仲生实在难以下台,只得道了声谢,由他去了。这边刘月清仍在大声说个不停:“仲生啊,我这不是有意要为难你,只是你看看你,这些年也没有弄出个什么名堂来,现在成家了还不把烟酒给戒了,就成日这样喝得醉茫茫的,像什么话?小凡虽是我的孙子,就算不提辛苦费吧,这两年来要用的柴米油盐花销也多吧?你爸一个月是有几千块工资,不过他小气得很,把钱抓得死死的,才给我几百块。我这要做饭洗衣拖地,又要种菜锄草施肥,还要养鸡顾鸭喂猪,你爸是完全不管事的,天天就只懂得跟他的同事出去下象棋,这三个孩子的生活起居不也得我来照看,你说这两千块是不是应该给我?”
苏仲生怒极反笑,道:“别看妈你没上过几年学,这张嘴可是比很多读书人还厉害呢。于情于理钱都该给你,你还是先回去休息吧,等会他过来了我送到你房里去行不行?”接着对苏起凡说:“小凡你怎么没遗传到奶奶这一点呢,这样以后你也不会吃亏了。”然后又对生着闷气的李秀梅说道:“你也先别忙了,过来一起吃点吧。”说完便拉着妻儿,顺手把门给掩上,假装欢笑地回去招呼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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