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第一部分 正文一

　　凤梧村是南方一个不出名的小山村，同全国千千万万的偏远山村一样，村民们在这个落后、封闭而又不为人知的地方共享着相同的姓氏。

　　“凤梧村”这个名字一度让村里人倍觉脸上有光。苏起凡小时候问过村里的老人，为什么他们村庄要起一个这么拗口的名字，而不像隔壁的村庄那样，叫什么“西里村”、“东山屯”之类的就可以了。老人则会很高兴地回答他，因为宋朝的时候，他们祖上有个叫做苏东坡的才子，写过一首《凤栖梧》的词，讲的好像是什么“衣带渐宽终不悔，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前任村长苏天英非常喜欢这首词，觉得如果把村名改成“凤梧村”，既能突显出村子有文化，又能显示出跟隔壁村的身份差别。后来在苏天英的不懈努力下，原本土里土气的小山村摇身一变成为“凤梧村”。村里人也都认为换了村名之后，整个村庄的气派登时变得大了起来，便将这个名字沿用至今。

　　如果硬要说凤梧村还留有什么值得村民骄傲的特征，应该就剩村口那块某个领导人下乡视察后留字的石碑，上边龙飞凤舞写着“东南形胜”四个大字，右下角附着一坨大部分人都看不懂的签名。话说当年立起这块碑的时候可是轰动一方，虽然苏起凡当时只有4岁，但还是被气氛所感染，把这件事深刻地记了下来。

　　那一年正是世纪之交，村里提前就接到镇里的通知，说地方上某某高级领导要下乡视察，看凤梧村名字独特，便挑了这个地方。苏天英激动之下立即打开广播反复宣传，随后动员整个村子紧锣密鼓地准备这一“有史以来最盛大”的欢迎活动。

　　那时候村里天天都热闹得像过年一样，孩子们激动地跟着瞎凑热闹，吃饱了撑着地满村子乱跑，由中老年妇女组成的腰鼓队则把小山村敲得热闹不已。从村头到村尾的每一条路旁都挂着一面面彩旗，一时之间把这座只有绿色的村庄装点得五彩斑斓。从村小学里挑选出来的优秀学生，每天都在列队训练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那些学生们头戴花圈，围着红领巾，昂首阔步抬头挺胸，面带微笑朝气蓬勃，稚嫩的集体声音在山间回响，几乎可以传遍村子每个角落。

　　苏起凡时常跑到学校去，趴在围栏上看着操场里各个队伍的训练，恨不得自己即刻就能上学，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长辈们都告诉他，能够加入欢迎领导的队伍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如果还能被选中给领导献花圈，那么这个小孩子一定特别优秀。苏起凡十分渴望能以此得到别人的认可，从小到大他都没有得到过足够的重视，身边的大人们一致认为他好吃懒做，一无是处。

　　让苏起凡心理不平衡的是，他的两个堂哥——苏起宇和苏起杭——竟然都被选入到了迎接领导的队伍里。从小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外头，大人们首先关心的总是苏起宇和苏起杭，对苏起凡的问候则像是附带的。两个哥哥一回家便有意无意地炫耀这件事，然而苏起凡清楚他们的学习成绩并不达标，基本每次重要考试后都会有班主任来家访。苏起凡想不通他们有什么理由可以入选，直到有一天苏起杭一脸得意地偷偷告诉他：“你没想到吧？是爷爷找老师让我入选的。老师对班里同学说虽然我成绩不够好，不过遵守纪律，品德优良，可以破格进入。”

　　可惜不管苏起凡怎么盼望，离他上学还得好些年，还不知道下次要多久才能再有这样隆重的机会呢。在学生们的训练结束后，苏起凡看着那一张张喜庆洋洋的脸庞，却觉得意兴阑珊。他跟着瞎凑什么热闹？反正别人也不会在意有没有他的参与。这件事情别人会去准备，会去庆祝，一个领导来视察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又没听过那个人物，将来也不会再碰到他，干嘛为此大张旗鼓？苏起凡虽然年纪尚小，可是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之下，却渐渐感到一阵寂寥，跟其他同龄孩子的心思全然不同。

　　后来领导如期而至，村里的欢迎活动也圆满成功。然而苏起凡对于当时迎接领导的场面反而记得不甚清晰，因为看过一次次重复的彩排，时间又过于久远，他也记不清领导究竟是在哪一次“彩排”时翩然而至。至于领导到村子里讲了些什么话，做了些什么事，更是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只是后来他和老人们闲聊起村里的这段光辉历史时，才隐约记起，当时哗啦啦跟着领导来了一大群人，其中包括当地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拿着村民们从没见过的一大堆设备，“咔嚓咔嚓”的闪光灯简直晃得村民们头晕目眩。

　　领导在众人的簇拥下照着行程走上山坡，看到一片蓝天白云，情绪一起，负手而立，吟诗一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苏天英大声叫好，急忙命人记下，说以后这个山坡就叫云起坡。在苏天英的带头下，诸人纷纷鼓掌，学生们得到信号，齐刷刷喊起口号，腰鼓队便跟着再次敲了起来。随后一群人移步村委会，登上村委会顶楼放眼整个村庄。那领导兴致不减，身边早有人备好笔墨，他便挽起衣袖，恣意挥毫，留下“东南形胜”四个字以待千古流芳。听说苏天英得字后乐呵好一段时间，送走领导后立马组织人手把领导题的字刻在石头上，放在村口以供来往人员时刻观赏。

　　没过几天，苏天英的激动之情未见消退，反而越燃越旺。他召集村民开起会议，在会上抒发抱负，大声疾呼说这样的大领导题字可遇不可求，更有多家媒体推波助澜，这一下可能全市、全省乃至全国都会注意到凤梧村，定会有许多人慕名而来。今后应当依托山水，提前布局旅游业，说不定凤梧村能成为下一个凤凰古城，村民们的生活水平肯定能得到一个质的飞跃！何况凤梧村在人文和地理上都比隔壁几个村庄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村民们该当一起大力改造落后的村容村貌，把村庄建设成模范村庄，以吸引更多关注和获得更多支持！

　　苏天英在会议最后把这个计划总结为“开源大计”。不得不称赞的是，在90年代末，苏天英已经能够提出发展旅游业的观点，的确颇有见地。不如意的是，村民们在集资、集力把那条从村口到苏天英家门口的泥土路修成水泥路后，从报纸上看到那位领导又在好多地方留下了题字，觉得苏天英的计划已成画饼，最终只在离苏天英家门口不远处，留下一个修建了三分之一的“开源广场”，便停止了大计的实施。

　　当苏天英变成“老村长”后，每天都会在村里到处串门，喋喋不休地说起这段往事：“嗳，你看看咱们村现在这样子，不进不退的，像个什么话。你再看看西里村，申请了一个什么‘中国最美乡村’计划，摇身一变，现在成什么样子了？最少他们的年轻人可以不用像我们村，一定要外出找工作了！要是当年听我的话，把‘开源大计’坚持下去，现在我们早不知道比他们高到哪里去了！哪有做大事不需要时间的？一个个都目光短浅！”

　　每当说到情绪起来的时候，苏天英会叹一口气，摆摆手接着说：“唉，罢了罢了。我知道这些年村里一直有传言，说我当初借领导题字为由，搞‘开源大计’是为了给我自己谋福利。你说说看，话怎么能这样说呢？我怎么就为自己谋福利了？开的那条公路，修的那个广场，也都是大家原本就同意了嘛！再说了，公路又不是只有经过我家门口，沿路上还有好多家呢。只是我家住的离村口远一点，把路修到那里就停了有什么不对吗？还有那个破广场，说什么是我修了来给自己停车的。你说说，有这么一个道理吗？那个破广场都多少年没人用了，你说我跟我儿子辛辛苦苦勤勤勉勉，给大家当了十几年村长，到前几年才买了一辆车，停在那广场上，有什么不对吗？你看看村里头有多少人，多久以前就买车了。还有人竟敢说什么我挪用集体资产！你说说，有这么一个道理吗？你说要是村里要用，或者要再修那个广场，我肯定就把车放别处去啊……”

　　苏天英逢人就讲这些话，以至于后来村民们虽然不好意思赶他走，也都是爱理不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