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爷爷是在牡丹花开的季节离开的。
他走的那天,院子里的牡丹花开得有点累,淡粉色的花瓣洒了一地,是想陪着爷爷吧。昏迷了十几天的爷爷,可能也累了,回到这个被他栽满了花的园子里,就离开了。
爷爷最喜欢牡丹花。各类品种的牡丹,经由他的手,汇集在我们的院子里,年年月月,长得繁茂自在。一个月前,我从西安回来看牡丹,他跟往常一样,在家门口接我,跟往常一样,在我下车走向他的第一时间张开双臂,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回想起来,那几天真像一个完美的告别仪式,只是我们都不知情罢了。打小,我和爷爷建立了很多我们之间的“惯常节目”。长大以后,因为我忙考试,忙工作;也因为他这两年,体力精力都大不如前,那样尽兴的时刻越来越少有。可那几天,我和爷爷的兴致都分外好。清晨,我们在布谷鸟的叫声里醒来,出门去数今天新开了几朵花;晚饭之后,在小桌子上就着花生米喝酒聊天;月亮上来了,搬个椅子坐在花下,喝茶看月亮。
那几天,牡丹还没有全开,爷爷有点抱歉。我跟他说,这其实就是最好的时候了,“花未全开,月未全圆”。爷爷觉得这句话好,叫我重复了好几遍。
可是,再完美的告别,也不容易让人对离别释怀。我们还说过,要在一个天气晴好的上午,用那半瓶牡丹花上的露水泡一杯茶呢;花园底下埋的酒,我们还没有喝呢。爷爷,你怎么就能这样走了呢?
二、
很长一段时间,爷爷就是我的超级英雄。
那个时候,我还在上幼儿园,他刚六十出头,老顽童一般,教我背长长的古诗,带我逛公园,给我讲很多很多稀奇古怪的故事。晚上我不睡觉,闹得妈妈没法子,他就带着我去菜地玩,回家的路上,我在他的怀里沉沉睡去,那怀抱至今留存在我的记忆深处,结实温暖。
爷爷是个爱笑的人,每天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开怀大笑很多次。我上二年级那一年,爷爷出了车祸,腰部粉碎性骨折。爸爸告诉我的时候,我吓坏了,去爷爷家的一路上,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以为要失去他了。爷爷的床边站着好多好多来看望他的人,他看见我,对着我笑,声音还是特别有劲,听见他那个可以大笑的声音,我一下子就放心了。
后来,爷爷慢慢恢复了,每天都要求自己要比前一天走得快一点。有一次,他送我去上学,拉着我的手,一边数步子,一边走得飞快。当时我就觉得,像爷爷这么强大的人,可能什么也不会真的伤害到他吧。
这几年,爷爷老了。他走之前的那个冬天,我陪他去散步,本以为自己在配合着他的节奏,但爷爷一会儿就说我走得太快了,语气有点为难。
于是再慢一点,一小步一小步地挪,没过一会,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
走着走着,他突然开始加快脚步,像小时候送我上学那样,很努力地想要健步如飞。一边走,一边紧紧握着我的手,特别有力地跟我说了一句:“乐儿,你要记着,爷爷永远是你的保护神。”
这话他十几年前就跟我讲过。他也真的,保护了我很多年。上幼儿园,为了让我学着独立,一出家门就让我自己走,他在背后偷偷跟着;怕我遇到坏人,在家里设计各种危险情境小剧本,跟我一起演。受委屈哭了拥抱我,遇到想不通的问题了帮我分析开解我;每次去看他,晚上回家必须要送我,回家必须给他打电话;考完试不问我考得好不好,只问我开心不开心;永远担心我的安全健康,定期打来电话问候我,给我塞鼓鼓的红包让我吃好点。
可能是爷爷太坚强乐天,让我误以为他有个金刚不坏之身;可能是他太想一直保护我,让我忘了超级英雄也有变老的那一天。你还说要参加我的婚礼,在仪式上祝福我呢;你还说等我出了书,要得意地给别人看呢。爷爷,我还没有长大呢,你怎么就能这么走了呢?
三、
爷爷是我见过的最浪漫的老头子,是小小的我的认知范围里,最有趣的大人。
他给我讲睡前故事,讲到《红楼梦》里的手帕三绝,说自己的梦中情人是林黛玉;他带我在乡下空阔的马路上看星星,教我辨认北斗七星和灿烂朦胧的银河;他带我爬山摘覆盆子和野草莓吃,在山顶苍柏葱翠之处,看一只鹰飞翔的姿态。大雨连绵的8月,爷爷找木匠做了个炭火盆,搁在屋里,给我们烤土豆和鸡蛋吃,我跟妹妹一边眼巴巴地等鸡蛋熟,一边听他讲故事。
他带我去河里捉鱼,教我怎么用一块石头打出漂亮的水花儿;他喜欢唱歌却总是跑调,走在路上遇到有人唱歌唱得好听,会很可爱地走上前去,真挚赞美一番;傍晚回家,我们一起看落日余晖,理解了什么是“飞鸟相与还”。
昙花开放的时候一起秉烛赏花,圣诞节要我把家里的盆栽装饰成圣诞树,在树下放着礼物;下雪了,可以为一个堆雪人的计划,提前筹备一天。
爷爷家的电视永远在放着电视剧和新闻,桌子边摆着老旧的沙发,沙发上放着成堆的报纸杂志,房间里到处都是植物和字画。爷爷在这个屋子里抽一支一支的烟,电视看到精彩之处就点评一番,有时候还要拿个小本子做笔记;阳台上的花一盆盆都长得那么好,窗台上放着十几个长满了青苔的浇花用的塑料瓶。在我的记忆里,那个看起来平凡破旧的地方总有种特殊的魅力,永远有笑声和美酒,永远飘着烟味和花香。爷爷就像一个魔术师,在漫长的岁月里玩尽了各种花样,给了我无比珍贵的、精彩、宽阔、自由而温暖的爱。
四、
今年秋天,我去看他,爷爷的墓碑周围草木茂盛,阳光很温暖地照在我身上,我心里安静如水。
陶渊明说:“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生死本寻常之事,是我们人类太渺小,太多情,才会如此眷恋罢。
我却从没觉得爷爷离开过。读到苏东坡的诗,我想到他;看见星星月亮,我想到他;牡丹花开了,我想到他;一群鸟飞过,我想到他。
生死是寻常,但生命的印记恒在。真爱过的人,真活过的人,是不会真的死去的。他们的爱和能量留在了风里、云里、花儿的香气里、我们的血脉里,在这世间流淌,静水深流,生生不息。
从那个时刻起,我决定做一个很棒的人,一个骄傲也谦卑、会哭也会笑的人,一个可以把精彩、宽阔、自由而温暖的爱给别人的人。
要有这样的自觉和自信,因为毕竟,是曾被这样好地,爱过啊。
后记:文中的爷爷其实是我的姥爷,因为我一直这么叫他,所以在这里也用了“爷爷”的称呼。
前几天读到一个美国心理学家,专门研究人类在面对人生变故时的心理状态。他说,在失去一个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之后,绝大部分人都能从失去的悲伤中恢复过来。一旦哀悼结束,我们将更容易回忆起那些关于逝去的亲人的美好回忆。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悲伤的结束,并非关系的终结,而是关系的重建。这个说法给了我极大的安慰。爷爷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就把这篇文章,当作这个“重建”的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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