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认识小伙奥托·魏宁格的人都说,他是一个开朗的、易受影响的孩子。茉莉花的芳香、盛开的苹果树、闪烁飞舞的蝴蝶都可以打动他娇嫩的心灵。远方的山脉预示着幸福,飘动的云朵则是一种冒险。蓝色的荒原令人欲望丛生,苔藓玫瑰花丛代表陶醉的快乐。每一种感受都十分敏感,每一根神经都极易唤醒,就是一只蚊子的死也足以成为“问题”。这个孩子的同情心将一切生命都感受为自己的生命,像一个伤感的精灵漂荡在风景和四季之中,随时面临消溺融化于幻觉之中的危险。渐渐地,这个孩子长成小伙,小伙又成为作家。在成为思想家之前,他的好奇心永不满足,对生活的渴望亦然,他模仿一切和随处感受本质的能力,使得对于那些贫乏和僵硬的灵魂而言最为容易的东西,成为他最大的困难:自我束缚的形式。职业是市民生活的依靠,但在很长一个时期,他无法下定择业的决心。因为,一切于他都是禁锢。他什么都想学习,什么都想经历。这样,他总是处于被分裂的危险之中,正因此,他的一切最终变为唯一一种极大的狂热:超越成千上万的形式,并为无数躁动不安的印象寻找公分母。这就是通往哲学的道路……他的目光不会停留在眼前,他还年轻,而每一只鸟儿都吟唱着对远方的向往。还有如此多国家未曾造访,如此多只手未曾握过,如此多额头未曾亲吻,这足以使一个年轻人绝望。
虽然,温暖和忠诚是这颗灵魂的天性,但是,还是需要下定决心去发现自我。他是微风的游戏,因此,对他而言,“道德特性”比一切生活的才能和财富都更为重要和赏心悦目。更具创伤性的是,奥托·魏宁格惊恐万分地将自己锁进逻各斯城堡之中,锁进最顶层的小屋“伦理”之中。他打坐其中,一个自愿的囚徒,开动他巨大的思想机器,只为了证明,在这美妙的象牙塔之中的生活才是真正的、原本的,唯一有尊严的生活。没有人想诽谤这位理想主义青年。它虽然是一个紧急出口,但却绝非欺骗……自己孩童时代的一个记忆浮现在我的眼前:在公园和森林里,经常有一种恐惧(类似于精神疗法中的“不在场”)向小男孩袭来,人身不由己被引向陌生的命运,同时还有一种令人惊愕的怀疑:“我真的在吗?”这时,我紧紧抓住触手可及的物体,以便在此感知之中得到对自己存在的确认。有一天,同伴给我讲述一种完全不同的、与我自己的经验完全相反的恐惧。我现在还能够想起具体的地点和时间。他说:黄昏时分,他站立在镜前,恐惧突然袭来,他的映像呆滞凝结,然后就像是一个定格的替身从镜中向他走来。这是死亡的两极。只要我们作为人呼吸一天,就不停地穿行其间!一方面,我们不断冒险,希望成为海绵;另一方面,我们不断冒险,希望凝结为柱型立像。一种危险产生无尽的恐惧,而另一种危险则产生有限的恐惧。奥托·魏宁格具有赫拉克利特的特性,追求态度和形式。他本质上尚未成熟的特性所形成的这种变化无常本身,就已经埋下了他自我仇恨的悲剧种子。但是,还应该有第二个根源,而且是无法克服的问题。这就是他的犹太出身,而且是一个脱离了犹太教的犹太身世。谁也不能摆脱自己血统的影响,再强力的命令也不曾压倒血统的声音。构成魏宁格全部生命的东西(并在他胸中燃烧不息),被他自己统称之为:犹太人的。没有什么对人是不可抗拒的,唯有命运和永恒,如同性别一样。他躁动不安的灵魂是雄性的,所以,女人为其补充和对极,不可或缺,这样,对于所有产生诱惑和恐惧的东西,他都称之为:雌性。由此,女人和犹太人构成两个不同的天然元素,令他恐惧不已、躲之不及。现在,我们必须回顾一下这个单纯的年轻人的教育经历。它使他养成思考的习性,并在其无刻不在的思考经历和十几年。
恋于神奇的数学和现象学,所以,在他身上顽固地形成评价者那种极度傲慢的历史感和道德感,并视阴曹地府为拖人下水的耻辱。这正是康德所说的自负:“理性创造自然。”也是黑格尔所嘲讽的:“理性如果与自然不相吻合,那对于自然而言更为糟糕。”魏宁格仇恨血统,而他具有犹太血统。从小伙子对种属的神秘性产生好奇的那一刻起,他就仇恨女人和地妖的声音。在魏宁格遗留的文字中,使用频率最高的词汇就是:犯罪和罪犯的。他哲学的全部就是对罪恶和救赎的苦思冥想,因此,这种哲学是彻头彻尾的基督教哲学。因为,印度人的吠陀,甚至佛,其思维的核心是爱,是生命的单位,是“ta twam asi” ,相反,一个基督徒生命的核心,是生命排泄的黑色废渣,是无法避免的罪恶和与生俱来的不和与纷争。
这样的原罪如何救赎呢?唯有消除纯粹精神中一切人性的东西方可获得“救赎”。完善的理性,完善的道德,仅此而已!……我们可以说,在这位年轻的哲学家身上,康德关于两个世界的理论变得疯狂不堪。他用理性世界的眼镜观察一切。圣经、吠陀、佛、柏拉图……一切都向他宣告着一种生命的神圣性,那是一种完全不同于现世生命的生命。对罪恶感和自我评判的狂热驱使他憎恶地球,萌生一种修士倾向,对充满诱惑的“女人世界”深恶痛绝。因为,“女人世界”美丽动人,而一切美都有爱欲。他惧怕屈服于这种美丽,因此,总是试图用令人作呕的声音来应对之。唯有辛辣的斥责之词,才足以消解他对该美丽生命的心头之恨。越是面对这种美丽的诱惑,他描绘自己陷入恐惧的心境就越是惶恐不安。陷入女人世界的怀抱而难以自拔,这于他意味着,费尽千辛万苦获得的自我和哲学之宁静丧失殆尽。但是,每一个自罚者都沉湎于过度夸大,伦理和道德病态者从来就没有处理好罪恶感与忏悔行动的关系。有的人无谓地自我折磨!奥古斯丁在生命之暮年还写出了许多疯狂的自我诅咒的话语,因为,他充满痛苦地回想起孩童之时怎样在邻家的园子里偷食苹果。索伦·克尔凯郭尔成为深刻的悔过心理学家,因为他曾经惊恐万分地把订婚戒退还给一个女孩。
在这个世界上,做一个善良的、强大而勇敢的食肉动物,比做圣人更为重要。因为,人就如同一只鸟,可以时而翱翔天空,但却不能永远停留在上,并终生巢居以太。如果他仍然强行追求在以太中的存在,那么,他只会越来越多地遭遇尘埃,翅膀会越来越乏力,升空会越来越少,飞越的高度会越来越低。这时,灵魂因为可怕的誓言而自缚手脚。他发誓,从未屈服于有形之物充满诱惑的火把之舞。然而,远方芳香的呼吸,歌样的笑声,一缕金发,柔情的一瞥,会顷刻将誓言击得粉碎。夜间飞舞的蝴蝶快乐追求,在交配繁殖的夜间信念坚定,成群结队,飞向光明,那里,一切生命死而重生。对此,他心向之。
奥托·魏宁格,哲学系学生,二十三岁,犹太人,以一个不可逾越的道德体系给了自己和世界一个承诺,以一部骄人的著作否定并创造了自己。所否定的是先天的自我,帕斯卡尔之所谓“可恨的自我”(moi ha?0?7ssable)。诞生于光明的则是他绝对的自我,康德之所谓“理性而独立的人格”。他毋宁死,也不愿从已经达到的高度再坠落到那禁锢我们所有人的社会。成功来临了。没有什么比成功更能摧残灵魂。欧洲的成功令这位可怜的犹太大学生惊讶不已,荣誉、旅游、金钱、权力、高贵的女人。“女人世界”从来没有向一位圣人发起过诱惑力如此巨大的攻击。这位小伙子自视为生命后妈的孩子,而此时生命已踏入他的城堡地牢,对他说:“亲爱的。”然而,这位可怜的小伙子拥有一颗温顺的心,平常连饮水都不敢奢望,现在却暗暗地喝着生命之酒。
凡是许诺的,他一定兑付。他的神经性恐惧症悄悄地告诉他,他将会比布道所言更为软弱。他知道已然自缚于战斗程序,却无法与他的血统相抗衡。他被那种强迫性想象所绑架,即犯罪,而犯罪只有一种,那就是对自己不忠诚。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信誓旦旦。当大家满怀期待地把目光投向这位德语哲学年轻的继承人之时,他却自愧不是真正的王冠继承者,满脸羞愧地躲进最阴暗的角落,唯有悄悄地死去,比一只可恨的动物更凄惨。面对朋友、父母、老师,奥托·魏宁格说道:“我是一个罪犯。”在名声大振之时,他却蹑手蹑脚,惶惶如惊弓之鸟,躲入教堂或者维也纳森林之中,悲叹道:“我中了犯罪的咒符。”这位心地善良的人意欲何为?这样一位柔弱青年,连一只苍蝇都不忍心伤害,却自责为罪孽最重之人。这怎么可能呢?花朵的目光、动物的眼神,甚至水晶和石头,犯罪无时无处不在注视着他。大街上赏心悦目的色彩,橱窗里的仪器和衣料,画家的作品,女人充满诱惑的魔力,儿童的可爱,美的所有形式都使他感觉到自己在犯罪。从狗的眼神中,他看到奴才那备受煎熬的灵魂,它一半已经得到文明开化,而另一半却还是狼心依旧,无法摆脱恶的本性。从马的眼神中,他看到一个精神错乱的生物,它的自然属性因为人类而受到演变和教化,变得迷乱不堪,人们鄙视对其加以利用,或者它已经面目全非而无从辨认。深海神奇的生命令歌德感慨不已,惊叹道:“多么鲜活而美丽,多么真实,多么简单,如此自成体系。”而魏宁格充满恐惧的病态目光,却从中看到贪婪的、水母般的、到处吸允、无处不在的谋杀狂欲。他认为肉欲无异于谋杀,情爱就是罪恶,
我们称之为奇迹的东西,于他却是犯罪。闻所未闻、不可理喻、非理性,甚至生命本身,在他看来都一样:犯罪。我们无力实现理想是一种羞辱。这种见解并非仅仅导致懊悔和抑郁,也导致狂妄自大和自负。我们对所有自己无法满足的喜好和要求,会提得更高,这样就无人能够满足。以此,我们得以自我解救,免遭失败。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太酸,这样的狐狸并非最聪明的狐狸,更聪明的人会说那是神圣而不可企及的。每一只狐狸都喜欢说:“我们自小都是罪人。”我们身上的精神特性高高在上,傲视世俗的一切,哪怕灵魂已经被尘土埋没。有哪一个灵魂研究者敲开我们的骨头来区分自大与谦卑、神圣不可侵犯与可怜的罪人感?奥托·魏宁格的自我意识太强,他的精神傲骨源自于道德理想的过高奢望,连上帝的使者和信徒也自愧不如。即使那容器由劣质的陶土制成,但所盛的却是圣油,否则,国王将来无圣油可涂。这样,他在攀登途中迷失方向,为了不再返回,他撕碎了自己的形式。难道不再盛行善事?他再次飞到贝多芬伟大的胸怀。《英雄》把歌唱献给将光明带给大地的普罗米修斯,向他指出言语无法道出的真理:“看见上帝,死无憾。”……我们怀念他,如同怀念歌德的欧福良,尚未出世就定为英雄,以初生牛犊的勇气登上山峰,飞翔失败而粉身碎骨。》——莱辛——《魏宁格传》,若干片段。
《最后的事情》-魏宁格
空间就是外在碎片化的我。
忧郁症是转移了的自我仇恨和偏执。
哲学中没有新思想,艺术中没有新主题,原因在于,极具个性的哲学家和艺术家是超越时间的,无法用时间予以解释,也无法因时间而获得谅解。哲学家和艺术家承载着永恒,单纯的科学家只是一个物种而已,仅仅承载着忠实保存和增加财产权的永恒
人的灵魂、人的个性是超越时间的,即使在千年时间流程之中也是如此,个性不是时间的功能。
科学家的问题从来就没有像哲学家和艺术家那样,以个体的罪恶为基础。可是,每一个真正、永恒的问题都是一种真正、永恒的罪恶,每一个回答都是一次重犯,每一个认识都是一次救赎。
我的愿望是,愚蠢、粗暴和无耻的科学工作可以休矣
哲学家,必然是所有哲学家,必须具备三个因素,无论他们之间有多么不同。一是神秘性(与追求绝对的欲望和要求一致),二是系统性或者理论性(追求结果的欲望)。这两种品质还不够,因为神学教条主义给人以信仰,也满足这样的条件。第三个因素为知识,对可推导性和可展示性提出假设。之所以有“哲学史”,其根源就在于知识这一超越个体的要求和科学方法的影响(哲学本身不是方法)。不存在神秘教的历史,同样,艺术史也是无稽之谈(原因相同),只有(艺术中社会元素的)技术史。
疾病与孤独相似,即使最轻微的疾病也使人更为孤独。
善没有象征,只有美:整个自然。
个体的永生也是虚荣或者追求名声的利己主义。*
原罪就是个性,而其象征就是流星
当太阳暗淡之时,基督遭难,他说:“主啊,你为什么抛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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