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是从他爱上黛西那一刻逐渐滋生的。
等级森严的豪富之家的漂亮女儿,是不可能嫁给穷小子的。
就像姞内瓦在日记中写下“斯科特完美极了……”“我疯狂地爱着他”,给菲茨杰拉德写了227页的书信,还是要在家族的安排下,与父亲生意伙伴的儿子结了婚。菲茨杰拉德把他对姞内瓦的求之不得一次又一次写进书里,她是伊莎贝拉、罗斯林、吉斯敏、朱迪、米妮、婕瑟芬妮,也是黛西。
菲茨杰拉德随着黛西白皙的脸庞越来越贴近他,他的心跳也越来越快。他知道,当他亲吻了这个女孩,并把他那无以名状的憧憬和她短暂的呼吸编织在一起后,他的内心就再也不会像上帝那样恣意自在了。所以他等着,再倾听一会儿那敲响星点的音叉。然后他吻了她。当他的嘴唇触碰到她的,她就像一朵花为他绽放了,从此他脱胎换骨,变成另一个人。(第六章)
或许他心中一直有一种隐秘的笃定,他们可以拥有爱情,却无法拥有婚姻。他可以拥有此刻,却无法拥有未来。而黛西,她可能一直都警醒地明白,他配不上她。
毕竟这世上,只有爱情是免费的,婚姻不是,自由更不是。
更何况阶层难以逾越,门第从来森严。
写到这里,想起张爱玲在《茉莉香片》中写到:
言家托了人出来说亲。碧落的母亲还没有开口回答,她祖父丢下的老姨娘坐在一旁吸水烟,先格吱一笑,插嘴道:“现在提这件事,可太早了一点!”那媒人陪笑道:“小姐年纪也不小了——”老姨娘笑道:“我倒不是指她的年纪!常熟言家再强些也是个生意人家。他们少爷若是读书发达,再传个两三代,再到我们这儿来提亲,那还有个商量的余地。现在……可太早了!”媒人见不是话,只得去回掉了言家。
言子夜与冯碧落一见钟情,言家托人说亲,冯家以门第不对为由,轻蔑回绝。
“常熟言家再强些也是个生意人家”,对于生意人家来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叫问题;可人生的很多难题,是用钱解决不了的。
就像盖茨比,赚到了大量的金钱,买下了巨大的豪宅,挥金如土,夜夜笙歌,广宴宾客,把自家弄成一座免费大酒馆。可他还是不敢贸然去拜访黛西,这位上流社会的贵妇人,只能期待她不速而来,制造一场貌似偶然的重逢。
他朝眼前幽暗的海水伸出双臂,样子很古怪,尽管我离他很远,但我肯定他在发抖。我不由自主地也朝海面上望去,那里除了一盏绿灯,什么也没有,它渺小而遥远,或许是在码头的尽头。(第一章)
盖茨比站在笙歌散尽孤独落寞的豪宅前,在月光暧昧的光影里,凝望着远方码头的绿灯,张开双臂,想要握住一切,却只能抱紧虚无。
渴望有多深,绝望就有多深。
人生八苦,求不得为最。
痴狂从他与黛西重逢的那一刻已经展开,甚至更早。
从他开始修剪尼克家的草坪,送来整座花房的鲜花,脸色苍白地坐在客厅里焦虑等待。
终于在约定时间见到梦寐不忘的黛西,尽管尴尬、僵硬、不自然,他还是说出了那句“我们以前认识”,以及已经分别“到十一月就五年了”。
见面半小时后,尼克借故离开,半小时后再回来,就目睹了盖茨比和黛西的旧情复燃:
他们坐在沙发的两端,看着彼此……两人间的尴尬此时已经消失。黛西满面泪水,当我走进客厅的时候,她跳了起来,开始对着镜子用手帕把眼泪擦干;而盖茨比的改变则让人困惑,他容光焕发,虽然没有任何言语或动作表现出他内心的狂喜,却有一种新的幸福感从他身上散发开来,充满了整个房间。(第五章)
时隔五年,再度相见黛西只用一个小时的时间,就轻而易举地接受了他的爱意。过于轻松容易的接纳,与前文对盖茨比刻骨相思的铺排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这本身就预示了黛西对爱情的不珍视。盖茨比只是她空虚生活的消遣,无聊婚姻的调剂,是对汤姆拥有情人的反击。
他不再举办盛大的宴会,因为他所期待的偶然造访的贵客已经拥入怀中,也因为“她不喜欢”;他换掉了家里的用人,“只雇用不说闲话的人”,因为“黛西经常来,她都是下午过来”。
他希望黛西做的事只有一样,就是去跟汤姆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你。”等她说完这句话,就能把三年的婚姻彻底删除,然后他们就可以决定接下来该采取哪些实际的做法。其中一件便是:等她自由之后,他们要回到路易斯维尔,在她老家结婚—就像五年前一样。(第六章)
他想回到那个使他困惑失序的原点,让一切重来一遍。
他可以控制自己,却无法控制他爱的人。
没有能回去的原点。
他十七岁那年,将名字从詹姆斯·盖兹改为杰·盖茨比,搭上丹·科迪的“托洛美号”时,不是原点;他穿着军装,和泰勒营的军官一起到黛西家里去,爱上了黛西,不是原点;他与梅尔·沃尔夫山姆合伙,贩卖私酒,操纵证券就更不是原点了。
或许我们很多人在经历了人生的不如意之后,会自动修订自己的理想,认为那是一场幻梦,不切实际;认为自己已经成熟,不再青春洋溢,不再激情澎湃,但盖茨比没有,他没有妥协,对自己,对命运,如同逆流而行的船只,不断地被浪潮推回到过去,也要继续前行。
可悲的不是那些梦想和爱情已经被时代和金钱改变,不是的,可悲的是,它们从未存在。就像“耿耿于怀”的女神从未存在,存在的是一个声音里“充满了钱味”的物质女郎。
河湾对岸她家码头一直长明的那盏绿色的灯光,从始至终,都指向虚无。
他的痴狂,错了对象。
即使是在黛西撞死了梅朵之后,他还是相信黛西爱的是他。在黛西的豪宅前,望着窗子里的灯光等到天亮之前,他可能还在幻想,只要黛西向他求助,他是愿意为她顶罪的,为他的女神付出一切。但是黛西选择留在汤姆身边,那个迷茫脆弱的女孩,无情地抛弃了他。
他永远地失去了她。
那盏绿灯,指向虚无若说漫长的五年,那些求之不得的绝望,是一块悬在胸口的冰,又凉又重;那五年之后的重逢,那些失而复得的痴狂,就是一团腾空的烈焰,又热又灼。
静水流深,而水永远都在;火光耀眼,而火只在燃烧时存在,燃烧时有多迅猛,灰烬就有多冰冷,犹如盖茨比沉重的身体,饮掉威尔逊的子弹之后,从泳池中浮上来。
当他吻上她的唇,爱上她的那一刻,他就把自己放上了祭台,直至作为祭品的自己烟消火灭。
情深不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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