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宋宏臻双目无神,呆呆的跪在灵堂内枯黄的稻草上,三天三夜的长途奔波再加上这撕心裂肺之痛,鲜红的血丝爬满了他的眼球,若不是那因啜泣而不住颤抖的身躯,真让人觉得他早已没了生气。
“人生如棋,我愿为卒,行动虽缓,谁见我后退一步?不勇敢的拼一把,简直枉活这一世,宏臻呐!既然国家把你分配到了新疆,就在那里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家里的事情有你爹娘在呢,不用担心。”宋宏臻跪在外公的灵柩前,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大学毕业被“发配边疆”的时候外公的那一番不厌其烦的开导。时间仿佛就在昨天,可眼前的人却已驾鹤仙去。
一年前,一向对外公言听计从的宋宏臻背起行囊踏上了去新疆的火车,他被分配到了中粮新疆屯河股份有限公司做业务员,端上了国家饭碗。望着车窗外的茫茫戈壁,心中荡漾无限思念:外公的身体不好,最近又为了给东圩子的白运喜老汉申请低保天天顶着寒风跑到镇上疏通关系,好几次见他干咳不止直至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嘴角抽搐的让人揪心。大半年来外公一直食欲不振,身形也日渐消瘦,父母要带他去医院做检查,他也没答应。外公哪都好,就是脾气很倔,他不做决定的话谁也左右不了。可是总不能这么一直拖下去吧!“乘客们,终点站乌鲁木齐到了,请您有序下车。”列车广播将宋宏臻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初来乍到,宋宏臻没有和旁人有过多的交流,在厂里报过到之后便钻进了宿舍的被子里,竭力控制在眼眶打转的泪水。毕竟还是个未经世事的青年,第一次出远门就离家千里之外,对家乡、对亲人的思念之情是难以掩饰的,但这些又是人生必不可少的经历,只能勇敢的去面对。宋宏臻也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所以他只能在被子里容忍自己的泪水,出了这间屋子,他还是那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书信成了宋宏臻和家人联系的主要方式,或者说是和外公的联系方式,因为家里父亲装了电话,而厂里也有公共电话,所以他和父母都是电话联系。外公的字写的很漂亮,一笔一划都非常到位,颇有大家风范。小时候写的第一个汉字就是外公教的,外公粗糙的大手握着小宏臻细嫩的小手,在泛黄的本子上重重写下了一个大大的“人”字。“宏臻一定要记住,人和那些猪羊猫狗是不一样的。”外公拍了拍他的小脑袋语重心长的说到。“我知道!我知道!我和他们长得不一样!”小宏臻嘟着嘴高兴的喊道。“傻孩子,你现在还小,不懂,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就是我们有一颗心。”
心念至此,宋宏臻忍不住笑了,笑自己的天真可爱,也笑外公的循循善诱成就了现在的自己,在那个但求温饱的年代,有多少孩子能像他一样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呢?恐怕寥寥无几。
宋宏臻的外公学名唤作白福昌,做了二十多年的村支书,在村人之中很有威望,虽然已经退休,但这丝毫不妨碍他继续为村民东奔西走谋福祉。他从小自学成才,书法造诣更是在十里八村家喻户晓 ,直到现在,村里比他年长的老人仍时时唏嘘:若是福昌这孩精进了学堂,怕是这世道都要变了。
或许正是因为自己的这份遗憾,白福昌对子女都很严苛,六个子女除了大女儿白孝英之外都进过学堂,这在当时可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事。不过白福昌这辈子也有一件憾事,那就是让大女儿成了文盲,小孝英领着弟弟妹妹前脚踏进学堂,白福昌后脚便把她拉了回来,“你娘还在孕期,我外面还有大大小小很多事情要忙,你一个女娃子,又是家里的老大,就别去学堂了,帮你娘分担些家务。”
刚十岁的小秀英哭闹着一路踉踉跄跄的被拖回了家,一个人扑倒在床上嚎啕大哭,等到眼泪流干了,便携着草簸箕到后院拾柴禾去了,在无情的命运面前,小小年纪的她只能选择妥协。这件事对白福昌而言就形同一根扎在心间的刺,拔之不去。
十八岁那年,白孝英经人介绍,嫁给了同村的宋信阳,一个老实本分的庄稼汉,因为是独子,所以家境还算殷实。又一年凛冬腊月,哇哇坠地的宋宏臻被白福昌轻轻的捧在手心:“我如果没记错的话宋家到他这一辈应该是到了‘宏’字辈,所谓正德厚生,臻于至善,这孩子就叫作宏臻吧,宋宏臻!”那以后,白福昌几乎把自己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宋宏臻身上,因为他每次看到大女儿爽朗的笑容,都能感觉到那笑容背后的无奈与无助,都会想起那双被自己钳住的伸向学堂的小手。
宋宏臻就这样从小生活在外公的偏爱中,每次犯了错被母亲打,他都会躲在外公身后,抓着外公的衣襟探出半个头来可怜巴巴的望着母亲。母亲看到他水汪汪的大眼睛心便软了几分,再加上外公帮着说好话,一顿毒打也就免去了。偏爱当然不会是溺爱,有一次宋宏臻和同村几个小娃娃把宋家祖坟上新添的坟头一脚一个全踢了下去,这下可把外公气坏了,把小宏臻拉到祖坟前一顿臭骂。骂完之后他捋了捋因气得发抖而零乱的胡须,厉声说道:“宏臻,还不快给你太奶奶磕头认错,你难道要外公百年之后见到她被指责缺乏家教吗?”“太奶奶我知道错了,你原谅外公好吗?”白福昌刚捋齐的胡须再次颤栗起来⋯…
世事如烟,终将散去,童年的那些回忆在时间长河里慢慢沉淀,某些重要的过去却在其中浮浮沉沉、若隐若现。
每次想起小时候那些难忘的记忆,宋宏臻都忍不住两眼湿润,外公的每一份宠溺,每一份教诲,他都铭记于心。在工厂的这一年来,他和外公通过十几次信,无论是开心、难过还是迷茫、无助,外公能够猜中他的心思,让他顿开茅塞。这样的心有灵犀自然不是一朝一夕的相处能够换来的。
在宋宏臻眼里,白福昌是一个严慈参半的好外公,在村民眼里,他更是一位无私奉献、热情负责的好支书。
白福昌在一九四一年也就是二十二岁那年加入共产党,先后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退役之后回到家乡做了村支书,而这一干就是一辈子!大到国家政策,小到家长里短,无论何种棘手的问题,都能在他的手上迎刃而解。
最艰苦的莫过于饥荒的三年岁月,家家食不果腹,外面的野草几乎绝迹,就连树皮也都被剥下来煮汤甚至生吃,整个天空都是灰蒙蒙的,看不到一线生机,“路有冻死骨”是不争的现实,每间屋子里都有人在奄奄一息,白福昌一家也不例外。
饥饿在当时并不是最大的威胁,因为政府会有救济粮,最可怕的是随之而来的瘟疫,饿死的老百姓的尸体若是处理不当,将会是又一场浩劫。可是当时连饭都吃不上了,谁还愿意或者说谁还有力气去处理那些尸体呢?那就给他们饭吃。白福昌从几户还算富裕的人家里强征了一小袋带壳的陈谷子连壳一起碾碎煮了,这可算得上是一份“香饽饽”了,很快便招来了三个劳力。四人一起连夜在白福昌自家地头挖了一个大坑,推着板车把快要发臭的尸体运了过来,也不管是本村邻村还是外地的,一并投进坑里,几锹黄土,送入黄泉。
这一雷厉风行之举赢得了除少数几户之外的一众民心,也奠定了他二十多年的村支书地位,每次换届选举,白福昌都是几乎全票通过。而他也对自己的家乡充满了真挚的感情,丝毫不亚于血浓于水的亲情。有一年县里提拔他去邻镇粮站做站长,被他婉言拒绝,这一拒绝也就意味着此生再无仕途可言了。“我既不为钱也不为权,当个小支书能把我们村里服务好建设好就行了,没什么大的追求。”
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二十年来可以说没有一户人家没有受到过白福昌的接济和帮助,而他自己也从来没有利用职务之便往家里拿过一个子。一家八口生活已经十分不易,他还将生活难以为继的大哥的两个女儿接回了家中抚养,就这样家里的人口过了两位数。白福昌每天四点多钟起来,啃完一块冷馒头,便扛起锄头大步流星的走进了浓浓晨雾之中。待到晨光熹微,村民们来到田间,才发现他们的支书早已经撸起袖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不知道干了多久,脸上不知是露珠还是汗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正是有了这挥出的每一锄头,让八个孩子长大成人,各自成家立业,却也让白福昌挺拔的身躯慢慢弯了下去。因为年龄问题白福昌退休了,但是只要有人登门寻求帮助,他还是会热情相助,或许这是一种职业病吧。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那份热情也丝毫不会消减半分。
“沉痛悼念白福昌同志。老白!一路走好!”副镇长杨慎念完悼词,声嘶力竭的大喊道,“党永远铭记你!”
说完竟像个孩子似的在人群中抱头痛哭起来:“当年我家小儿子顽皮,趁我不注意跑到河边耍,不小心跌进了河里,要不是福昌恰好路过,把孩子救下了,我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啊!”副镇长不住的哽咽着,“福昌却因为被河底破碎的农药瓶划破了脚筋,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星期。他不仅是我的好战友,更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啊!”
村里的老人都低着头不停的抹眼泪,在他们的记忆里,白福昌就像是亲人一般,还有什么能比亲人离去更让人伤心了呢?
按规矩宋宏臻作为外孙是没有资格去送葬的,但外公下葬那天他破例跟了过去,并且没有一个人因为规矩而拦住他,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是白福昌最喜爱的外孙,一个最像白福昌的外孙。
没有人注意到宋宏臻的手上拿着一块不起眼的破木板,上面还有一些斑驳的黑色线条。
下葬时宋宏臻跪着挪到了外公的棺椁前,将手中的木板放到了上面,人们这才看清,那是一块磨损严重的象棋棋盘。宋宏臻轻轻摩挲着棋盘上的线条,几滴晶莹的泪珠滑进了其中的凹槽,将斑驳的墨迹串联起来,似要进行一场跨越生死的感应。
时光倒转到小时候,宋宏臻第一次和外公下象棋,他看着外公在一块樱桃木板上划出一道道精致的线条,问道:“外公,为什么中间这一格只有横线没有竖线呢?”“这个是象棋里的河界,古时刘邦和项羽以鸿沟为界,鸿沟而西者为汉,鸿沟而东者为楚。这条鸿沟,便是今天象棋棋盘上的楚河汉界。”
做完了棋盘,外公把早就已经篆刻好的棋子拿了出来,摆在了棋盘的相应位置,顿时有一股剑拔弩张的对战气息扑面而来,千年不休的征伐都展现在这小小的棋盘上。外公不只是学问深,木工活也是一绝,家里的桌椅板凳好多都是他的杰作,所以这一副棋盘丝毫不逊于商店里出售的那些。
“来来来,宏臻,外公教你下象棋。”
“不用外公教,宏臻早已会了,学堂的邹先生给我们讲过,只不过还没有真的下过”
“光会纸上谈兵可不行哦,来,让外公看看我的小宏臻究竟有多厉害!”
“好啊,好啊,宏臻比外公要厉害!”
“来,外公让你一套车马炮……”
看着泥土一锹锹落下,渐渐埋没了棋盘,宋宏臻再次忍不住飆出了泪水,这一次,便是天人永隔了!再也不能和外公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对弈了!
自从第一次和外公下了一盘棋,宋宏臻似乎是找到了心中所爱,每次去外公家里都要杀上几盘,有时竟也能逼得外公举棋不定,当然前提是外公少了一套车马炮。那时外公刚退休,追着改革开放的潮流买了上百株桃树栽在了自家的一块地里。每到六七月份挂果期,外公都会住在地头自己搭的小茅屋里日夜守候护。因此一到暑假,小宏臻便钻进了茂密的桃园,祖孙二人坐在绿荫下横马跳卒,车攻炮轰,你来我往,难解难分,经常忽略了阳光的强弱,直到外婆蹒跚着脚步前来呼唤才知道已到了饭点。
宋宏臻在外公的桃园里下了三个暑假的象棋,技艺也是突飞猛进,从以前的外公让一套车马炮逐渐减少,直到不用让子也能杀个几十回合,累累硕果的桃树见证着宏臻的成长。
后来去镇上读了中学,与外公下棋的时间便少了,不过宋宏臻每次周末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桃园的小茅屋里喊起鼾声如雷的外公,翻出那副棋盘,杀上两盘。
“哈哈,好小子,几天不见,又长进不少啊!这么老谋深算,这盘是外公输了。”
“嘿嘿,外公,宏臻在学堂里把几个会下棋的同学都给打败了。”
“是吗!既然咱们宏臻这么厉害,外公奖励你一颗大桃。”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外公像以前一样抱着一大堆桃子从园中出来了。
“来,宏臻,吃吧。”
一阵大快朵颐之后,祖孙二人又摆开阵势,杀将起来。直到太阳西斜,才收了棋盘,相伴着向着炊烟处走去,交战处留下了一地的桃核。
处理完外公的后事,宋宏臻又踏上了回新疆的火车。一年的打拼,他已经在厂里站稳了脚跟,在加一番努力的话,升迁是早晚的事。但是经历了外公去世,他似乎整个人都没了原来的那种精气神。不过还好,回到了厂里的第二天,他表面上就看似恢复了常态,工作也没有出现什么大的差错。
半年后,宋宏臻在旁人羡慕的目光中升任了副主任,可对他而言不过是换了一个工作环境而已。
又过了半年,宋宏臻被派到皖南山区考察,就顺便在当地游览了一番,在经受了十几个小时的颠簸后,到达了一个小山村。下车后,宋宏臻在当地老支书的带领下来到了村后的一座山坡上,峰回路转,宋宏臻被映入眼帘的景象惊呆了:真的是漫山遍野的桃花啊!粉白色的花朵明媚的张扬在枝头,如同不老的容颜,一阵风起,花瓣纷纷掉落,像纷飞的雪花,美丽又缠绵。这里莫不是自己这一年梦里的桃花源?
宋宏臻真的是看呆了,他仿佛看到了那桃林深处,有一老一少坐在其中专心致志的下棋。内心深处的那份柔软被深深触动,一股悲伤莫名袭来,泪水就这样不受控制地落到了脚下的泥土中消失不见。
桃园香溢蝉声起,
茅屋一隅斗智棋。
河界两军仍对垒,
昔人九泉正含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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