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者:傅云横
地点:北京朝阳区-君兮茶馆
傅云横告诉我,他天生和“父亲”这个词无缘。
他的两位父亲,先后离他而去。
“我的生父,在我小学时,和我妈离婚了。那时,他赌博成性,几乎输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
你问我还能想起什么。嗯....每到冬天,他喜欢带我去公园,在结成冰的人工湖上教我溜冰。离开前,最后一次见到我生父时,他带我去吃了馄饨,韭菜鸡蛋馅的,我一口气吃了两大碗,直到现在我都讨厌吃韭菜陷的东西,估计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关于他的近况,我已经很少听到了。他没有再婚,而是一直在打工。
我的第二位父亲,也就是我的继父,便是老陈了。这一段故事很长,我觉得我们可以约个地方慢慢说。”
我和傅云横结识,是在北京朝阳区和平医院的住院区。
我们的母亲,因为心脏支架手术,住在了同一个病房。几天下来,常常碰见,我们便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有时在吸烟区,有时在去食堂打饭的路上,有时则是在深夜,医院空无一人的走廊上。
当他得知我最近在做着“40岁还没有买房的人”的专题采访时,傅云横主动提出了接受采访的想法。
“我就是,或者应该说,我曾经可以买房,但我失去了那样的机会。”
“你是持币观望,结果北京房价大涨,错失了时机?”我说出我的猜测。
“不不不,并非那么简单,或许我们可以找个地方聊聊,这事儿,我没对别人说过,连我老婆都不全然知晓。”
前往君兮茶馆赴约的那天,堵车的缘故,我迟到了半个小时。
进去茶馆时,傅云横背对着我,他穿着藏青色夹克,露出了衬衫领子,微微驼背,低着头,大概正在用手机上网。我对迟到致歉,他问喝绿茶可以吗?我点了点头,我们便进入了今天的正题。
“我可能说得不太好,希望你别介意....这是关于我继父的事,大家都叫他老陈。
服务生端上茶壶,傅云横为我斟茶。
“我第一次见到老陈,就是我爸,距现在有二十年了,九八,九九年的样子。那时,我读高中,有些叛逆,但我妈能找个伴儿,我是支持的。”
我一边点头,一边摊开了笔记本。
“老陈给我的初印象,不怎么好。高瘦的个子,不讲究打扮,总是穿着一身旧旧的运动服,说话带西北口音,一口黄牙,我觉得配不上我妈。”
“他跟你妈的年龄相差大吗?”我问道。
“大个五六岁吧。”
傅云横告诉我,2000年,完婚之后,他的继父老陈搬进了他和母亲一直居住的职工宿舍。
老陈年轻时,在山西老家结过婚,但没有孩子。外出打工后,老婆与旧爱私奔,便不了了之。老陈来北京最初的几年,只能打打零工,后面攒钱考了驾照,成了出租车司机。再后来,与傅云横妈妈结识,组成了新的家庭。
那时傅云横在读高三,晚自修下课,老陈总会提前到校门口,接他放学。每当看到傅云横走出校门的身影,老陈总是扯着嗓子地喊他,“云横——这边!”
傅云横是有些反感的,怕被同学发现这个不修边幅的中年老头是他继父。
“那几年,老陈都是直呼我的名字,我则叫他叔叔。我们不以父子相称,但到后来,我们的确如父如子。
高中毕业后的我,没有读大学,成绩太差了。起初的几个月,我就窝在家里看小说,有时候和朋友去电子游戏厅,过得很颓废。后面我妈托关系,在火车站给我找了份工作,不是正式工,但在他们看来,总算找了点儿事干。
那时候,我不懂事。老是让我妈生气,老陈也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很多事情没法直接说我。但有次因为找工作的事情,我把我妈气哭了,老陈一怒之下,把我揍了一顿。那是他唯一一次对我动手。
往后过了几年平淡的日子,我在火车站检票,老陈继续开出租车。我妈身体那几年不太好,就索性辞掉了纺织厂的工作,在家里偶尔接点针线活来做。
老陈出事,是在06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和老陈约好,下班后,他来接我,一起去吃烧烤。那天下午,他接了个长途大单,说是要庆祝一下。
老陈说晚上7点到,但是我一直等到8点,都还没过来。我打了电话,未接通。又打电话回家给我妈,他也没有回去。
以前也有,下班后,老陈载我去吃宵夜的情况,他每次都会提前到,在外面停好车等我。那时,我开始有些不安,那种‘发生了什么’的预感很强烈。”
说到这儿,傅云横停顿了一下,他见我的茶杯空了,又给我斟满了茶。
他说老陈发生的那起车祸,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是上了报纸的。在京沈高速上,大货车侧翻,导致几辆车相继出事。受伤的有接近十个人,死亡的有两个人,老陈和大货车司机。
对方全责,保险赔付加上募捐,傅云横和母亲一共收到了接近三十万。
“2006年的30万。”我在心里想着,那时在北京,这笔钱是什么样的一个概念。
我提了今天采访的第二个问题:
“当你收到这笔钱时,是怎么样一种心情?”
傅云横摇了摇头道:“说实话,我早忘了。”
他继续说:
“那时候,我妈计划用这笔钱在北京买房。但是在回了趟山西,去了老陈父母家之后,一切都变了。
老陈亲弟弟一家,还有他的双亲,挤在那种老旧的平房里,父亲跛脚,母亲重度白内障,近乎失明。看到那种情况,我很自然地想帮我继父老陈做点什么。
在山西那几天,我做了很久的思想斗争。我妈看出我的心思,她和我在宾馆,大吵了一架。我妈,她不是一个不善良的人,绝对不是。她的立场是为我着想。但那是老陈用命换来的钱,我必须这么做。我们最终拿出十几万来给老陈的家人建房子,剩下的给他们看病,帮他们还债,也用的差不多了。
后来还有四五万块余钱,我就用来和我妈在社区附近开了间裁缝店,一直开到现在。生意不错,温饱可以,那几年北京房价翻了一番,07年是均价一万,到了10年就两万起跳了,买房子的事就别想了。也是在裁缝店,我遇见了现在的妻子。”
我向傅云横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关于那笔钱,你不后悔吗?你母亲呢?”
“实话实说,我后悔,有无数次在心里怪自己那时候太心软,留下那笔钱,生活肯定比现在要过得好很多,很多。母亲也喜欢时不时念叨,她心里从来没有真正地释怀过。”
傅云横告诉我,有时他走在北京的路上,会想起曾经开着出租车穿梭于这大街小巷的老陈。
他会想,如果老陈还活着,应该会改口叫他儿子了。
如果老陈还活着,应该会开心看到自己,为他所做的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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