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进了一栋破旧的楼房。从外面看,这栋楼就好像是老汉的脸,布满了深深的沟壑,而且肤色不均匀。这片区域的房子就像是一群跟老汉长得差不多的人,彼此依偎,但却都在争夺阳光。
他住在一楼,打开生锈的铁门进去时会顿时有一股强烈的霉味儿扑鼻,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可以看到空中的水汽凝结成一个一个细小的水珠。我下意识地抖了抖毛。
老汉把我放下之后就拐进了右边的一个小房间,我独自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来回踱步,仔细打量。
这个屋子很小,一进门就可以看见一张床,沉默地缩在角落里,刚巧避开了左边那扇窗户透进的些许光亮,显得神秘而冰冷。屋里那扇唯一的窗户很小,两块长长窄窄的玻璃紧紧卡在那,灰色的窗帘时不时被漏进来的风吹动。在右边还有一个小房间,老汉现在就在里面,我猜那是厕所。
房间的地面铺着带有花纹的地板,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东西——沾满泥巴的胶鞋、散发酸臭味的破洞袜子,还有一堆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就那么杂乱地堆放在床边,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
我没能找到适合我打盹的地方。
老汉从那个小房间出来了。他坐在床边,从那一堆塑料袋里面摸出了一个大白馍,用手撕成一小块一小块,每撕一次就哗啦啦掉一地渣,鬼晓得这个东西放了多久。
他伸手喂我,我犹豫了一下,这伙食比我自己在外面可差多了,但我还是吞了下去。
老汉特别喜欢自言自语,我在这几天发现了这个问题。他好像也没工作,平日里就喜欢出去闲逛。我一开始的时候会跟着他,但后来觉得实在无趣,就待在屋里打盹了。
我选择趴在窗台上,那是屋里唯一有点光亮的地方,还能随时观察外面来来往往、匆匆忙忙的人 。
老汉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总会带些东西给我,比如半根香肠、一条鱼骨头之类的。一天里他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外面,我也乐得自在。
但他一回来就会坐在那张床上,头向左歪着,眼睛向右下角睥睨,然后嘴里一直在嘟囔着什么,眉头紧锁。我也会不自觉地歪着脑袋看他,看着看着就出了神。
他吃饭也是凑合极了,一天之中如果忽然想起要吃饭,就从那一堆塑料袋里翻出些什么,往嘴里塞,偶尔也会用地上那个破烂的电饭煲煮些面条、青菜。
我们几乎没什么互动,除了每天他要喂我点儿吃的,其余时间我们都各干各的事儿。
我是将近一个月之后才知道老汉还有家人的。
那天屋里忽然进来一个男的,面色疲倦、身材瘦弱。他看见老汉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看看你这屋里都成什么样了?也不知道收拾收拾,天天跟傻了一样!”
尖锐的声调刺得我耳膜疼,我不满地抱怨了一声,那男的才注意到我,很是吃惊地问道:“哪来的猫,你又从哪捡来的野猫?自己都养不活了还想养猫啊!还不赶紧扔了!”
我对他的态度极其不满,心想着这人有病。
老汉瞪了那男的一眼,没吭声。
我通过他们后来的谈话隐约猜出这是他的儿子。他在走之前用电饭煲给老汉煮了一碗面条,在开门的时候还不忘又数落了一句:“我看你能养活谁!”
老汉用筷子夹了几根面条到地上,向我招了招手,并没有理会他。
在这屋里待久了难免有些疲乏,仔细数数日子我竟然已经待了两个多月了。正当我趴在阳台,思索着自己要何去何从时,敲门声响了。
这次是一个身材尤其高壮的男子,肚子撅得高高的,嗓门尤其大:“你整天待屋里无聊啵?别到时候憋坏了,我给你搞了个电视,没事看看!”
老汉勾着头,撇着眼睛:“哪来的电视!还不够浪费钱的!你是又有钱了是啵?”
这是老汉的大儿子。原来老汉有两个儿子。
我直到好久之后才弄清楚老汉的情况。
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已经四十好几,成了家,儿女双全,在外做生意也挣了点钱 ,买了房子,生活也还算如意;小儿子已经四十了,却还是光棍,整日里无所事事,混日子。他的老婆好像二三十年前就去世了,现在一个人住,也没有工作,每天想着的就是钱。
我终于听明白了他嘟囔的话。
“日子咋过呢?哎,天天一个比一个不争气……我去哪能挣点钱,小军到现在还没找到对象……”
我觉得他整日里这般模样已经有点不正常了,然而他的儿子们却没有察觉,只是偶尔来看两眼确认他还活着。
电视对于老汉来讲根本就是摆设,因为他即便开了电视还是两眼涣散,自言自语。但我倒是占了个便宜,终于有个东西来打发时间了。
我把遥控器压在身下,随意改换着频道。我看着电视里面的人瞋痴怒笑,觉得甚是有趣。我看到不知道哪个地方的山林着火了,火苗像猛兽一般使劲儿地蹿,真不知道里面又有多少生物要遭殃;我又看到不知道哪个地方地震了,这几年来我趴在地上打盹时经常感到些许异样;我还看到哪个地方被洪水淹没,人们爬上屋顶,迷茫无措地望着脚下……
我咂咂嘴,真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了。
这天,窗外一片明朗,天空蓝得动人,配上点白云,真是绝美的搭配。
不知道老汉今天为什么没有出门。他坐在床上照常歪着脑袋,只不过没有再自言自语。
他坐了好久,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棕色的瓶子,里面装着不知名的液体。我以为是某种饮料,但在老汉喝下去的瞬间我忽然觉得大事不妙。我拼命叫着,用手挠他的腿,企图让他丢掉瓶子,然而一切都为之已晚。
老汉扔掉了瓶子,蹲在地上,捂着肚子,两眼发直,一动不动,好像在等待某个瞬间的到来。
那个棕色的瓶子滚落在角落,残留的液体流到地板缝。
我慌了,我的脑子里此刻只有一个念头——不要死。
我想打开门,奈何无论怎么跳也够不到门把手,而老汉已经开始呻吟,在地上打滚。我看着他的面色惨白,脸上的褶子也在跟着身体一起颤抖,他嘴里开始吐着白沫,不断发呕……
我第一次亲眼看着一个生命在我面前一点点消亡,而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无能为力,却只能看着。这一刻让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绝望。
也许是上天眷顾,老汉的小儿子来了。
再见到老汉是半个月后,他被送到医院抢救后活过来了。
老汉的小儿子过来给他收拾东西,准备把他接到一处方便照料。
我见到他后兴奋不已,忙往他身上凑,却被老汉的小儿子一脚踢走。我在边上看着他,头还是照旧歪着,但眼神更加涣散了,眼睛不知道盯在哪里出神,木木地站在那儿。
老汉的小儿子把我往门外撵,我要被扫地出门了。
原本我以为自己对这个地方不会有多少留恋,毕竟我是向往自由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此刻我竟生了不舍之意,瞅了个缝就钻回屋里,赖着不走。
就在老汉的小儿子抬脚向我踢来之际,老汉却忽然清醒,冲着他的小儿子发怒:“你赶它干啥!要你管!”
我后来听说,老汉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在脑部发现了一颗瘤,一时想不开就喝农药自杀了。虽然抢救过来保住了命,人却傻了。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犯病的时候谁都不认识。
再后来,老汉的小儿子实在无法忍受时不时就犯傻的老汉,又把他送回原本的房子里了,只每天把门锁着,一日三餐来送饭,慢慢地,竟然有的时候一天只来一次。
老汉还是坐在那里,歪着头,眼睛向右下角睥睨着,彷佛那边一直有个人在惹他生气。
我呢,还是照旧趴在窗台上,望着窗外,看着人来人往。
我选择留在老汉身边,我对自己说是为了报答当初他的救命之恩,但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怜悯还是感恩或者是其他的情感。
我们不需要靠得太近,我也不会像其他家养猫那样粘着他。能够感受到彼此的存在就好 。
哪里有什么“一人仗剑走天涯”呢?总有一个人,需要我们的陪伴,我们也需要他的陪伴。
日子如流水一般,我在窗台上度过了数不清的日出日落,吞下了不知道多少个白馒头,老汉依然坐在床边。
我竟然生出了“这样的日子也不错”的疯狂念头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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