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继续翻着关于蛤蟆的故事,我试图在书里寻找答案,但我不想被家人看到我一直在读一个关于奇怪的蛤蟆和心理医生的书,被怀疑我糟糕的状态是否与心理问题有关。所以我会把书夹在一摞书中间,不被看见封面和书脊上的标题,在晚上的时候再拿出来。
我预感他今晚会来,于是我照样准备好书桌,准备好自己脑子里的那些想法。
夜深的时候,他果然来了,带着兴奋的表情,“嗨!”
“嗨!”我想我也带着兴奋的表情。
“收获的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好极了?”蛤蟆问我。
“什么收获?收什么获?收获什么?”我突然想开句玩笑,我觉得这很机灵。
“上次我回去整理了我们的收获,更有收获了,知道吗?我完善了课题的框架,并且串起了许多内容,尽管还不完整,但已经有样子了,这让我觉得很有成就感。你呢,作业完成得如何?”蛤蟆有点激动地问我。
“我一直在想,我想我也试图找答案,我正在看你的故事,我联系起来我和你许多相似的地方,还有书里关于你和苍鹭咨询的那些情境,我觉得和我自己很像,有的就直接是我。”
“比如什么?”
我给蛤蟆看了我记录的那些想法,他边看边说:“很多啊,这都是关于你的故事?”
他没有等我回答继续说着,“说出自己的故事,这是不小的进步啊,我们的交谈富有成效。我能说说我的看法吗?”
他仍然没有等我回答继续说,“还记得那个讨论愤怒时那个情景吗,你被两个仁慈的独裁者给俘虏了,他们完全掌控了你,同时,又对你倍加关心照顾。你会有什么感受?”
这次轮到我说话了,“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发烫的煤气罐,在压力越来越大的时候像喷射气体一样,瞄准一个选定的目标释放愤怒,然后再恢复常态。我知道这样的方式会造成伤害,也不利于人际关系,但我习惯于那样做了,而且,那样做的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尽管不擅长,但我还是在乎人际关系的,而现在我还是选择逃避人际关系。”
“没关系,真正好的人际关系建立是个长事,并不是想拥有就能一下子拥有的,也不是突然就全都没有了,慢慢来。”我知道他这是安慰,可看上去他并没有想就这个话题继续安慰或者解释些什么。
“煤气罐,我看到过你写的一篇小作,封面就是一个快要爆炸的煤气罐,很有意思的文字。那是你自己的记录吧。”蛤蟆问我。
“是的,其实我并不想做个随时要爆炸的煤气罐,所以我写了一点当时的心情,但或许大家一直认为我就是个随时要爆炸的煤气罐。”
“没关系,煤气罐也没什么不好,只不过,你知道,气大的时候慢慢打开阀门才是正确的选择,用缓和的方式释放愤怒。比如,文字,你现在正在做的事,就是很好的缓和方式。”
“也许是吧,现在不会再爆炸了,可气始终憋着,一边慢慢放气一边还在不断积聚,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有些悻悻地说。
“为什么会积聚,从哪里积聚来的?”我告诉蛤蟆关于日常糟糕中的不开心和愤怒,比如不想被父母关心却不得不面对关心等等。
“你觉得面对这些事无能为力吗?”
“是的。”
“那么今天我们来试着给你套个公式吧,不过我想,你似乎已经学会了给自己套公式,就像我当时学着把自己套进苍鹭的公式里一样。”
“套哪一个呢?”
“积聚起来的气,无能为力的气,就是这个。”
“我是说我怎么知道套到哪一个什么公式里?”
“适应型儿童。你不觉得你说的憋气就是像小孩子无理取闹的时候用怄气表现发怒吗?绷着脸、阴沉沉、而且安静的反常。书里有,适应型儿童的所有行为里,怄气是最能说明怎样用时间来稀释愤怒的例子。在权威之下无法随心所欲做出的反应。”
“你说的对,我的许多行为都是那样,我就是适应型儿童,这就是我需要代入的公式吗?”
“是的,你可以试着自己代入看看。”
我翻到书里的那张关于儿童如何释放愤怒图例,对着从弱到强依次罗列的退缩、厌烦、拖延、郁闷、任性、怄气、撒泼、叛逆,回想着这几天自己想到的现在与童年的种种,每个词都很扎眼,因为正是那样,只是我觉得自己现在到了怄气,还没有撒泼和叛逆;但也许以前我就已经撒泼和叛逆过了,我并不是线性地走着这个公式,而是在这个公式里循环,偶尔还会来回跳跃。我想我正是这个公式,这个公式也就是我。
“看到了吧,作为一个成年人,你在怄气、撒泼、郁闷或是厌烦的时候,就是在无意识或无法控制地重演童年的行为模式。我看你记录的这些故事,代入这个公式里完全符合。只是,我想你的这些故事,你的过去和现在,实在是有些令人难过。你有跟别人谈过吗?”
“从没有。我不会对别人说起,那有些不堪。”
“亲近的人呢?你的爱人?”
“也没有,我想如果我对爱人说了,只会加重这种感觉,她也会列举出生活中的诸多不便,那样我会更烦躁。”
“没关系,至少你记录下来了。认识自己的重要前提就是勇敢地面对自己,真实地记录也是面对的一种方式。这个公式我们算是套用过了,准备好再套一个吗?”
“行,我好像找到了一点套公式的感觉。”
“PLOM,可怜的弱小的我,那个游戏。把它作为一个公式,能套得进去吗?”
“我需要想想。”我在想哪些时候我是可怜的和弱小的。
“也许这次糟糕的起因,我辞掉工作的时候,看上去很叛逆,表现得很坚决,但现在认真想想,或许那也只是我和命运玩了一场“PLOM”的游戏,而我赢了,我成功地证明自己就是那个可怜和弱小的自己。”我一边回想着,一边把自己套进去。
我意识到辞职是一直以来始终困扰我的想法,我喜欢并热爱过这份工作,即使在最糟糕的时候,也认为需要通过自己的热爱坚持下去。可那份热爱并得不到认同,直到上司的又一次谈话,我的性格缺陷、感情用事和挑剔暴躁完整地构成自身发展的障碍,他说我今后的路子会很窄。我当然也知道到了在临近中年、处于中层的阶段和环境里,我其实并没有选择的机会和权力。从那次开始,我似乎很坚定,但其实很脆弱,也许是因为在权力面前无能为力,只能做出最后的也仅有的选择,逃离,退缩。
我一时又陷入了很糟糕的状态,蛤蟆关切地问我:“看起来你已经完全把自己套入了这个公式里,你赢了吗?”
“是的,我想我赢了。我想起我辞职的事,当我开始认真地面对自己的时候,我发现,我确实是在做那个关于可怜和弱小的游戏,我赢了。我想起那些事最后都让会让我觉得很蠢,让对面的玩家占了上风,我以为那不是游戏,也也许对他们来说,那正是也仅仅就是个游戏。他们知道我会努力想赢,而他们也乐于让我赢,因为,输的感觉才对。”
“那么,再来个附加公式,你觉得你和自己共谋了吗?”
“你是说你开始想不通但后来又想通了的——共谋?”
“正是。你知道,我们不仅要感觉到此刻的自己,还要去感受糟糕时候的自己,去回忆那些糟糕的往事,公式,懂吗?用公式去套给你想起来的某个时刻的你,你能感觉到你自己,试试。”
按照蛤蟆说的,我认真寻找现在自己感觉,并努力去感受当时的那个自己,我仍能体会到那个时候的真实,真实的痛苦、悲伤和难过。我在感受那个时候的自己,我和自己共谋了吗?
我感觉变回了小时候那个可怜弱小的自己,就是那种无助的感觉,自己帮不了自己,没有选择。而仅有的选择就是逃避,像小孩子把头塞进沙发里,不去看、不去面对就是仅有的选择。
“我感受到了,我确实和自己共谋了,因为,只有我自己能真实地感受到,那是我唯一能做的选择;而我心底里的那个我也告诉我,我只能如此,就这么做吧,那是你唯一能做的事。”
“这的确就是共谋。看来你接受得很快。”
“是的,我一直在你的故事里想着自己的事,对这些并不陌生,只是在我们交谈的过程中,我才会认真地集中精神,在某一时刻对某些观念会突然明白了。或许我也是不承认,或者不屑于承认那些观点,我认为那并没不起什么作用,但我现在要承认,我必须接受它们。”我变得稍微平静一些了,难得的平静,我喜欢平静的感觉,不急、不躁、不怒、不怨。
我告诉蛤蟆,我想起另一个关于自己让自己不快乐的公式,那也完全符合我。我想让自己不快乐的时候,我在努力让自己活得悲惨,也越容易引发激烈的阻抗。
“就是这种感觉。我知道那很痛苦,能理解;但我相信你也知道,只有面对那个我们并不喜欢、甚至讨厌和嫌弃的自己,只有在痛苦过后再去省察和感受痛苦,我们才能走向深层的蜕变。”
“我懂你说的意思。”
“知道吗,我当初意识到自己在适应型儿童的状态里呆了多久,也开始明白我真的会批判和惩罚自己,正如小时候父母对我做的一样,这甚至是在满足自己的需求,与自己共谋,我同自己共谋来谴责自己,但却不自知,是我让自己整个人不好起来,而且不好了很长时间。”我听蛤蟆讲述他自己的感受,代入着自己的感受,我想,我又代入了一个公式,我已经适应了把自己代入进去。
蛤蟆接着说:“我同样经历过可怜和弱小,然后选择了逃避和退缩,之后陷入了自责和内疚,于是我又进入了一种状态,你能体会吗?我相信你一定能体会,就是自我审判——我判定自己有罪,然后谴责自己。没有一种批判比自我批判更强烈,也没有一个法官比我们自己更严苛。”
“我想我能明白,那种想要把所有罪责都归结于自己的感觉,想要自己承担一切的想法。”
“正是那样的想法。想想看,你糟糕时候的样子,那正是你在批判自己。你选择的逃避和退缩,并不是你想要结束困境寻求解脱和新生活的标志,你只是暂时地以逃避的方式获得心理上的解脱,但正因为解脱,你判定自己有罪,因为你也同其他人认为的那样认为那样做是不对了,你给其他人带来的负担,因而继续内疚与自责。”
“我想你是对的,可你不是说每个人的抑郁都不一样吗?为什么你说的这些我觉得如此真实,我觉得那就是我,你那时候也是这样吗?”我又有一些急切地问蛤蟆。
“这要靠你自己去回答了,没有人可以回答你自己的问题。”蛤蟆说这话的时候,我想起他念叨苍鹭总不告诉他答案,可我觉得他现在正表现得像苍鹭一样,像苍鹭面对蛤蟆一样面对我说这些话。
他没有停下来,“回想一下,你现在,你的日常,是不是努力地想要表现得正常一些,然后好让家人放心,并且,让对你持怀疑态度的人不再怀疑。让那些你觉得不是在真正关心你而是以关心的建议的方式强加意志给你的人远离。”
“是的,我有这样的感觉。”
“记得我们上次说的虚假治愈吗?你把这种装出来的样子认为是治愈,你认为你解脱了,但并没有,反而会更严重。因为一旦哪天你装得累了,决定不再装了,你仍然还会回到以前的状态中,甚至,会比以前更糟糕。”蛤蟆语气很坚定。
“也许我以前也是一直在装得很坚强,装得很强势,装得很凶,装得很努力,和我现在一样,那并不真实。”我没有感觉到悲观,并为自己能够意识到这些而感到真实,平静的真实。
“你需要直面新的信息,这些公式,它们就是。这些新的信息会挑战你已经有的观念和行为模式。由此产生的焦虑是让你改变的动力,很可能也会开启你的创造力啊。”蛤蟆带着鼓励,我能体会到,那是一种极度真诚的鼓励。
我觉察到自己开始产生一点变化,思维里的变化。以前我只是单纯地在寻找方式解脱,有时会暂时地以为好了一点,而那是虚假的。现在这个时候,也许我才开始真正的探索。
我知道再往前走的必要性,而这时的我,并不纠结于回答自己内心杂乱无章的问题,我甚至不想知道往前走会遇到什么答案,而只想让自己往前走。
这一次我们聊了许多,我也记录了许多,但并没有告诉自己通过说出来、写出来就会要认为自己已经好了一些。而现在,我想继续想下去,继写下去,我有想要更进一步的冲动。
“继续吧,朋友!你一直都具备自我反省的能力,只是不太自信。试着用自己的方式去套用那些公式,自己思考去解决自己的问题吧。过段日子我还会再来,我也要去找一些自己能套用的公式,记住,每个人都有问题,关键是自己想不想解决。下次见吧。”
我们结束了这次的交谈,尽管我想得很吃力,但感觉很愉快,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没有再想蛤蟆什么时候还会再来,也没有急切地想要向他表达些什么,我明白,我需要控制我自己,有效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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