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刚开始出现全身乏力,走路也会莫名其妙地跌倒时,我以为只是体质下降,休息一阵子就可以恢复。那时学校活动多,特别是参加一些超体力的活动,而我又是一个干起活来不懂得省力气的人,在十三陵水库劳动时甚至累得晕倒。后来去医院看病,也只当感冒似的没太在意。我背着书包到医院,等医生的时候也还在看书,虽然睁眼已非常吃力,可脑子里想的仍是准备参加大学考试。
1960年3月在北大医院看病,做了各种检查。一天,神经科聂医生递给我一张疾病诊断书,他看我还捧着书,便用手轻轻碰碰我手中的书说:你的病可以确诊是重症肌无力。我知道你准备参加大学考试,但从你疾病发展速度和发展趋势看,你的症状可能还会更加严重。
我看着诊断书上重症肌无力这几个字,并不明白这是什么病,这个病到底是怎么回事,便问聂医生:需要做什么治疗?治好需要多长时间? 重症肌无力是一种罕见病,目前病因还不明确。
聂医生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他拿出一本书,在夹着一张书签的地方打开,看了看我读起来:临床主要表现为严重的肌无力,患者易于疲劳,晨轻暮重,活动后疲劳加重,休息后缓解。症状常首先累及眼外肌,表现为眼睑下垂、眼球活动障碍、复视。颜面和延髓肌群受累时表现为苦笑面容、构音障碍、咀嚼困难、呛咳。颈部肌群受累则抬头困难,四肢肌群受累表现为四肢活动力弱。严重者累及肋间肌等呼吸肌群,出现气短、呼吸困难,甚至死亡。聂医生用比较重的语气读“死亡”两个字,并抬头看着我,似乎要引起我的重视。
我听着仍是一脸的茫然,死亡一词只在我耳边掠过没有做丝毫的停留,一些专业词汇我没听懂,所说的症状我多已出现了,关键是治疗呀。我没吭气,盯着聂医生等他继续说。
他看着我,用一种很无奈的语气说:目前的治疗都还在研究阶段,还没有有效的办法。只有一种叫新斯的明的药,服用后可以暂时缓解症状,起兴奋肌力的作用,但这种药目前还需要进口。迟疑了一下又说,日本做过统计,这种病人平均存活不超过五年。
我拿着疾病诊断书稀里糊涂回到家。我得了不治之症?我很快就要死了?我感到不可置信。我才十九岁啊,正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怎么可能就要死了呢?当母亲、哥哥姐姐看到诊断书时,和我一样不相信这会是真的。哥哥带着我进出大小医院,寻找并尝试各种治疗,服药、扎针、按摩、找偏方,但身体就像失控的飞机,很快地我就一头栽倒在病床上了。
高二下学期我只能断断续续上学,高三时就再也不能去学校了。淑常来,送作业送练习,检查我做的练习,我看书看不懂的地方她还给我讲解,一直到我无法再看书了。她喜欢在我家做作业,遇到问题我们一起探讨。她讲学校的事,学习的,考试的,还有同学和老师;也讲她家里的事,爸妈、弟弟和妹妹;讲她的理想是当一名老师,她喜欢教师这个职业,身边有许多学生。她说不想上大学了,弟妹小,父母艰难,读个专科师范好早点出来工作,可以减轻家里的负担。我问,你父母是什么态度?她说父母只是随她选择,也没有特别鼓励她上大学。我说:大学比专科只是迟两年工作,但可以学到更多知识,这两年的困难是可以克服的。我渴望着上大学却病倒在床上,你就替我去上大学吧。淑一双漂亮的眼睛盯着我,拉住我的手坚定地说:你这么说了我就一定考大学去,上了大学就想着是我们俩一起上的大学,你不能做的我都替你做,我要以双倍的努力,把你的那一份也都做了。后来淑考上外国语学院,大学四年,都没忘记对我讲述大学生活,她说,这是我们共同的生活。她在我身边的时候,端汤喂饭倒尿盆,什么都愿意为我做。
1961年夏天,家里来了好多同学,她们都参加了大学考试,拿到录取通知书后相约到我家。班长月饼上了清华,自由去了北大,小二、刘璞是北工大,老板、老边北京师范学院——现称首师大,排骨北京农机学院,早先已经参军的棍儿上了解放军外语学院。她们的脸上荡漾着喜悦,那一天屋子显得特别亮堂。我真为大家高兴,如果我没病,会上什么大学?我想我会报考北大,读北大中文系,那是我向往的圣殿。当同学们挥手离去的那个片刻,我有一种即将永别的感觉。她们会离我越来越远,以至把我彻底忘掉。想到今后那份独属于我的孤寂,泪涌了出来。
这一年深秋,我已经睁不开双眼,发音低弱含糊,嘴也合不拢。呼吸若游丝似乎随时都可能停止。吞咽困难,喝一点水便从鼻子呛出来。全身肌肉松弛,手脚都不能动。哥哥送我住进西苑医院。阳光暖融融地洒满病床,我躺着,像一段湿木头,一个活死人。但医院没有有效的治疗手段,只能靠服用新斯的明维持微弱的呼吸。医生说,住院也无济于事,你还是出院吧。1962年3月,一次因为感冒,半夜突然不能呼吸了,手脚渐渐失去知觉,声音也听不清了。我害怕,想叫母亲,可是喊不出。脑子里清楚地记得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跟自己说:不能这样死去!不,不,我不甘心,不甘心!我还来不及开始生活呢。后来母亲说,我嘴里一直喃喃着不不不,她吓得赶紧叫来邻居。邻居听到我含含糊糊地吐出:药,注射。便和母亲猜测我是要注射新斯的明。他立即骑自行车出去,沿街找药店,终于在王府井特药商店买到了新斯的明针剂。是他爱人给我做了注射。在昏迷中,我只觉得紧紧抓住一丝丝呼吸,吸气越来越短,呼气越来越长,心脏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直往下坠,身体融化了,一片空白。我对自己说:坚持住,坚持住。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胸口似乎有一丝温热慢慢升起来,心慢慢暖和,听到有人在低声说话,不要紧了,不要紧了。一只手在我鼻子前试了试。有一次垂死时,家里人以为我活不过来了。我仿佛进入混沌,身体不能自主地在黑暗中漂浮。死,我意识到要死了,孤单和无助在心里蔓延,恐惧如同电击令我全身颤栗。不要死,我要活着。我似乎在大声地喊着,不舍得离去。朦胧地觉得只要远离黑暗就能摆脱死亡,我需要光明,用光明战胜黑暗,内心产生对光的强烈渴望。不知在黑暗中挣扎了多久,终于看到有一点微弱的亮光出现,像小小的萤火。我四处寻找,却发现那点儿亮光竟出自我自己,好像就在心上。我盯住那光点儿,它慢慢变大,变得越来越亮,黑暗被挤压着,哦,终于出现一片光明。我舒了口气,姐姐的哭声传入我的耳朵,她正拉着我的手。艾子活过来了,娘喜极而泣。这时我身上已经穿好了将赴另一个世界的新衣服。我清晰地记着,当死亡逼近时我是多么强烈地渴望活着,我听到发自心底的呼喊:我要活着!那声音犹在耳边,生命之花不肯凋谢。
国家经济困难时期,也是我疾病最严重的三年,死神每天都在把我拖进深渊。已定居香港的群昭表哥知道我生病后,帮着买了新斯的明寄来。药得来不容易,我舍不得多用,每次只服八分之一片,仅仅能够维持微弱的呼吸。生命之火抖颤着,随时都可能熄灭。我像一名斯巴达战士,每一天都在进行着生死决斗。这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战争,当战斗进入到白炽化的时候,士兵却不清楚为何而战。清晨醒来,心头掠过一阵欢悦,还活着,又战胜了死亡,又要开始新的战斗。
生命就仅仅是为了活着吗?经过无数次的争战后我问自己,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今后的日子,便只能永远地被囚禁在病榻吗?人啊,就是这么个奇怪的动物,挣扎着活着却还要用这样的问题来困扰自己。可我面对病因不明又无法医治的重症肌无力,全身瘫痪,呼吸困难,生活大小事一应都得亲人辛苦操劳,这样的苟延残喘,这样付出的代价必须要有意义啊。生命的意义何在?这个古往今来难以讨论明白的大问题,我在无法忍受的病患痛苦面前必须思考,我要给出自己的答案。窗外柳枝随风飘拂,望得见的那片天上有几朵白云,燕子欢叫着扑进房檐下的老窝,母亲坐在饭桌旁低头缝衣,院子里传来邻居小孩咯咯咯的笑声。生活多么美好,可是,这一切都不属于我了。理想、活力、创造,还有所有的一切,都离我远去了,似乎永远失去了。同学们上大学走了,临行前聚会在我的床边,像对着奥斯特洛夫斯基的画像宣誓一样地对我说:我们一定加倍努力,把你的那一份工作干好!可是,你们能代替我生活么?躺在床上的这个生命得有意义呀!我冥思苦想,千万次地问自己为什么活着。生活究竟是为了什么?我被无边的思维包裹着,飘浮在黑暗的空间,一个望不穿的黑洞。思索着,思索着,思索着。母亲喂饭的勺送到我的嘴边,我没有张嘴。饭凉了,母亲一遍一遍地去热,我还是没吃。那晚,母亲也没吃,黑着灯,坐在我的床边。窗外月光皎洁,映着憔悴衰老的母亲,她慢慢拿起我的手握着,这个动作在我的记忆中从未有过。她就这样静静地握着我的手,望着窗纸上的树影,一动不动地陪伴着我,像一尊雕像。我的心颤抖了,泪哽在喉。
爱,应当是我活下去的理由。母亲平淡地接受我的病,没有过一句怨言。我的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一切都得靠母亲一个人去操劳,她没有一次有不耐烦的表示。她以超常的耐心,认真仔细地做着每一件护理工作,弯曲的脊背再一次挺起,以她瘦弱的身躯支撑起我的生命。为了避免我褥疮和肌肉萎缩,她每天几次为我翻身,拍打。给我接大小便是件吃力的活,她没有力气抬起我的臀部,便跪在床上靠身体的支撑抬起我的腿,把便盆放到我身子下面。我病得严重到连吞咽都很困难的时候,母亲耐心地一小口一小口喂我,但送进我嘴里的粥多数咽不下去都流出来了,她擦干净再喂,粥凉了,她温一下继续喂。一碗粥要喂一二个小时。为了我,母亲忘却了自己,忘却了身体的疼痛,她不再呻吟,似乎胃痉挛也奇迹般地好了。她把所有的爱和精力都用于照顾我,将此视为她的天职,这是一种精神力量,瘦小的身子在忙碌中充满了生机。我们母女俩的生活全靠哥姐供养,又加上我的医疗费用,生活清苦。母亲不叹气不发愁,早起晚睡忙家务,精打细算过日子。为了给我增加营养,母亲买来十几只小鸡喂养,小鸡长到半大时竟发现其中有一只澳洲黑品种鸡。它羽毛蓬松黑亮,红脸红冠,有近十斤重,但行动笨拙,吃食的时候挤不近食盆,木讷地站在一边赌气。母亲教训它:你个彪子,使劲儿挤呀!它依然不动。母亲就另给它一盆食,别的鸡过来吃,它也不理。好像是为了报答母亲的疼爱,它几乎每天下一个蛋,有时早晨下一个,晚上上灯了还急急忙忙再上窝下一个。结果累死了。母亲舍不得吃它,把它埋在枣树底下。那时,每人一个月只凭票供应三两猪肉。第二年,满树的红枣压弯了枝子。
我爱花,在我长期卧床的病室,母亲总摆上一盆花。她把花放在我床边的窗台上,最靠近我的地方。早晨开了窗摆上花,晚上搬下花盆再关窗,把花盆搬到院子里吃露水,每天搬动不厌其烦。冬天没什么花时,母亲就养几棵白菜花。她把白菜心带根放在水中,它会放开叶子,长出花茎,过不了几天,一簇簇绿蕾笑了,绽出点金色。白菜花不郁香妖艳,只清亮鲜明,黄美美的,生机勃勃。母亲还种了满花池的西番莲,半人高,紫绒毯似的。街上行人进来看,说给我一枝行吗?母亲就剪长长的几枝教人家插瓶。世俗的日子,辛劳即是快乐,此刻即是永恒。这是母亲的生活,母亲的爱。为了母亲,为了爱,应当就是我活下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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