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余聋子,姓余,余什么,我从来没有问过,只知道大家开口闭口都这么叫他,包括他的老伴,叫的时候连姓也不带。
余聋子,算今年七十九了,与大伯同年。身体瘦小,穿的衣服也不干净,没事扛着锄头在我屋后边的菜园地里锄草。他干活没个定性,这里锄几下,那里锄几锄。他的老伴就整天吼着他,聋子佬叻,好死不死的!很多人听了受不住,摇头,要是自己老婆也这样,早就干仗了。余聋子压根儿没事,照旧刨。收工后,从我家路过,笑得跟孩子似的,邱家佬(我妻子是邱家人)到邱家去,到东门来干嘛。或者唬着女儿要吃她的零食,吓得女儿躲到我身后。他就嘿嘿地笑。
不过有些做法的确让人讨厌。有福的老婆留守在家照顾孩子,有天晚上起来关窗户。余聋子突然露出个脸,把她吓得不轻,她手抚心口,晃过神来,破口大骂,你这要死的聋子!余聋子无所谓,还嘿着脸说人家奶子大,衣服穿得少。第二天,溪边洗衣服的女人差不多都知道了,还把之前趴窗户的事爆料出来。大家半开玩笑半是怨愤,溪边热闹得很。
余聋子喜欢坐到我厨房门口休息。有次,妻子开门,大清早发现坐在厨房门口余聋子,吓了一大跳。他到我家讨水喝,妻子拿碗要给他到开水,他也不搭理,径直取碗,接着水龙头喝生水。有时人不在,他也会直接去厨房取碗。妻子便在厨房门口备下一个碗,他不用,还是到厨房里来取碗。妻子生气,也骂他聋子佬叻。
其实余聋子之前并不如此。他是六几年的高中生,当过一、二年的代课老师。他的堂哥和他嫌工资低,辞职回家种地拿公分。这一种地就是一辈子。文化大革命时,余聋子还被划成富农,赶到邻村去住,真不知他家什么时候富有过。他听力不好,也是后来的事。
余聋子写得一手漂亮的行书。有次,他从我家后门进来,忽然出现在我面前,见我写粉笔字,也来了兴趣。我把粉笔递给他。余聋子伸出枯黑的手,捏住粉笔,一笔一划,很轻松地誊写了首五言诗。他还喜欢药理历法。他的家是泥胚屋子,房子昏暗,我有什么事去找他,看见那些发黄的书本。我说,你还经常看这书?他没说喜欢不喜欢,到里面找出我所要的东西。后来听父亲说,余聋子还是懂得几个偏方的!
但是,有几人记得这些呢!老人小孩都这么叫他,余聋子。他也没当回事,扛着锄头被老伴撵着走。我回村子,时常见他东瞄西看,没事时站到垃圾桶旁边翻倒。有时,一个人推着独轮车去杨家岭卖垃圾。他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现在还是住在半边昏暗的泥胚房子里,心里一阵悲凉。他经过我的旁边,偶尔发表言论,有点《废都》里叫花子说话的意思。好几次,像似对我,又像是对己。“底下做农民的都交税,现在共产党还倒贴钱给农民。满了六十岁坐车还不要钱!”“这像似要变天,以前瘟猪、瘟鸡,现在要瘟人。”“一条路水泥路,还剩半截,钱却烧了不少。”
七天前,我还在家。他从我对面走来,手上抓着药,脚擦着地,神情木然。这次,他没说一句话。我回头望了他一眼,一团灰色的苍凉的背影。几天后,妻子买菜回来,说余聋子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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