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岸,左岸(散文)

作者: 麦秸草帽 | 来源:发表于2022-01-19 03:52 被阅读0次

在我的生活里,有两条重要的河流,一条是浍河,一条是澥河。

   澥河浸润了我的青少年时代。

   我是在这条河水里泡大的。中午或者傍晚,夏日炎炎烈日之下,一群光着屁股被晒得黑如泥鳅一样的小男孩,将妈妈用大毛巾缝制的书包丢在河岸,一猛子扎到河水里,看谁游得更远。我们在河水里嬉戏追逐,捞鱼摸虾,于是小河里涨满了我们的快乐和笑声。回家的路上,在大人们高高扬起的柳树条下,我们一阵小跑,可谁的手里不抓个三蚌俩虾的。记得有一年,城里的一个学校带着大队的学生来到河底,安营扎赛,掏龙沟。巧得很,是一个旱年,大冬天的,师生们干了足足三个星期,龙沟没掏成,却在河底挖出了一根朽木。领队的老师看出了这根朽木的不同寻常,便邀省考古队的专家来看,那个长得老古董一样的专家说,是赵匡胤运粮船上的桅杆。消息轰动了四邻八乡,都云集河滩,去看朽木运走后留在淤泥里的深洞。长大了,到外地去读书,可每次回来,都忘不了到河边看看,想着家乡与外乡,历史与现实,我是在这种沉思中长大的。那时我就感到,家乡的小河流淌着的不是水,那是我的血脉,是家乡的血脉,不管我走到哪里,我的血管里都能听到澥河潺潺的水声。

   浍河,我记不清它是什么时候开始流入进我的生活的。

   我只记得,它宽阔,它浩大,它比懈河雄浑和伟岸,也更加狂虐和暴躁。它似乎永远没有安静的时候。它永远也不会让我读懂它。

   第一次与浍的河的亲密接触是我未满月的时候,那时候年轻的父亲风华正茂,师范毕业分配在五河的一所学校教书,也就是那个时候遇见了我生命中每每想起就会让我潸然泪下的母亲。我在那里出生,那里,我的外婆的家。在即将满月之际,年轻的父母抱着我----这个延续他们生命的小东西,满怀着对未来生活美好期待,从一个叫做临淮关的小站上车,隆隆的火车载着一家三口到固镇下车。出站不远就到了浍河边上的窑湾渡口,上船,徒步回乡。渡船吱吱呀呀呻吟着,慢慢驶向对岸。父亲揭开襁褓中的我,对母亲说,透透气,别捂坏了。母亲说,坏不了,河面风大,别着了凉。父亲还是揭开了小被子,让我尚显浑浊的双眼第一次瞅见了浍河苍老的容颜。可惜哪时我还没有清晰的意识,浍河的涛声终究没能烙入我稚嫩的记忆。

   九岁那年,家乡的青瓜李枣吃坏了我的肚子。秋天腹痛难忍,在床上翻身打滚,闹腾不停。恰好那时教师回原籍,父亲调回家乡任教,这样他就有更多的机会对我照顾。他背着我,远去城里治病。那时自行车都算是少见的交通工具,更别说汽车。父亲就那样背着我汗流浃背。那时最深刻的记忆j是给我看病的医生。我记得医生是一个好看的姐姐,给我洗胃,那个难受啊,肥皂水从口里罐进去,抽出来,洗完了胃的我如一只剦割过的小猪,苟延残喘。我躺着,看着屋顶的那根发着亮光的棍子,用我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语言来骂那个漂亮的医生。父亲满脸堆笑尬尴无比的陪着不是。可是这个医生春风得意笑容满面,她用纤细的手指在我的小下巴上轻轻一碰,我的上下牙齿就发出呱嗒一声脆响。然后她说,没事了,很快就能回家。这太可气了,被我如此辱骂的她不但不生气反倒如此满不在乎的戏弄我,我气极败坏,大哭不止。可是哭着哭着,我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因为我听到了另一种声音如此清晰的在我的头脑中响起,那是浍河上吱吱呀呀的渡船伴着涛声:吱呀——哗——吱呀——哗——

   就这样,浍河,伴着它的不绝的涛声,如此清晰地走进我的生活,在我生命的某一段时光,我会有意无意的走近它,然后走进它。我不再满足于每次的渡船上与它匆匆一瞥便擦肩而过。我知道浍河已不年轻,我从它苍老的容颜上读出它的历史,它的苍桑,它的坎坷,它的辛酸它的快乐,我想寻找它生命的源头。我希望有一天,我站在浍河高高的堤坝上,充满底气充满自信地轻声对你说,浍河,我来了,我来读你!

   浍河,它是一部久久存放着的史籍,岁月的风尘偶尔会撩拨它发黄的书页。在这偶尔的翻动之中我们会瞅见历史的一鳞半爪。现在,我改变了最初的想法,不想不再去探它的源头,不想把它弄得过于清楚。许多东西,还是朦胧一点的好,弄得太清,反倒失去了它固有的神秘和韵味。我只知道它是一条跨省的河流,它的源头在河南省。现在,就让那个源头成为我心里一个永恒的神秘吧。

   关于浍河,民间有很多传说。在我顺着浍水的腰肢行走的那段,湖沟至固镇的几十里路河段中,我就采集到关于它的许多美妙的传说。许多年以来,这些美好的传说如河床上的巴根草一样,那么顽强的活在浍水两岸百姓的心中。你在浍水两岸,随便遇见一个稍稍有些岁数的人,他都会给你讲一段浍水的故事。有些故事,你没必要去探究它的真伪,故事本身,就足以让你快乐,让你深思,让你向往,让你对浍河的往昔和未来充满着无穷的探究的动力。

   在稿沟渡口,我听到那个摆渡的汉子讲述着从他爷爷那里听来的故事。这里原本没有河,上古时代洪水滔天,浊流遍野,百姓房舍损毁,人畜毙命,玉帝怜惜,便命一猪神率九神猪在这块常闯水患的地方硬是用嘴巴开出一条河来。从此天水有了去路,东流入海,不再祸害百姓。听罢,颇觉有趣,还未开口,那摆渡的汉子急了,说,你别笑,这浍河两岸,都是这么说的,不信,你再过去找人打听打听。

   不过,在叫陈河夽的一个地方,我却听到了关于浍河故事的不同版本。那是一个网箱养殖专业户。中年人,出去闯荡了几年,挣了点本钱,就在这浍河边上安安静静的干起了养鱼养虾的本行。他说,你看这片河湾,多么宽阔,多年前,一个叫做“大决战”的电影,就是在这儿拍的。当时我还是群众演员呢,头上包着白毛巾,扛着粗布口袋给前线送给养。河面上浮桥,烟火,枪炮声喊杀声,那个场面啊——天的戏拍完了,导演组给我发那二十块钱的劳务费时,我才清醒,才明白过来是演戏,当时两腿还在抖呢。他的兴致很高,有点骄傲,有点眉飞色舞。他指着远处河床上的一滩黑乎乎的东西说,那不,那是我的那条船,拍戏时还被征用过呢。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只腐朽的小木船安静地躺在那儿,像一位垂暮的老人,像一副骨架,像一堆残骸。

   我知道这儿是一个重大的战争题材电影的外景地,在此拍了很长时间。而在历史上,这儿也真的就是那场战争的决战地。仿佛觉得那隆隆的炮声不是在演戏,而是真实的历史的回声。浍河两岸的百姓,我相信是不会忘记那场生死较量的淮海战役的。在浍河河底深深淤积的泥沙和浍河两岸百姓的脑海中,那被岁月掩埋的,也许是刀剑,也许是枪弹,但更是一部生动的浍河史。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有时候历史和现实是如此惊人的相似,也许那个扎着白毛巾扛着前线给养的群众演员所演的,正是几十年前解放战争中他的同乡前辈,甚至他的爷爷,他的奶奶,谁又说得准呢。是啊,历史总是在不断的重复中更新着,我们总能在这部沉默的史书里找到与自己的联系。而这种联系,总会牵动着什么,让我们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隐隐作痛。

   听我说关于浍河的传说,中年人说,我知道啊,听着:传说这条浍河是东海龙王的一个小儿子,因屡触天条被龙王爷贬离东海。可这条小白龙哪里耐得住如此寂寞,常常兴风作浪,害苦了两岸百姓。那龙王爷官僚主义也太严重,从此不再过问。无奈,两岸的土地爷聚拢开会,商量对策,何以能治住这闹水之龙呢?有了,有道是水火不容,治水莫若火,于是,从祁县至固镇几十华里沿浍两岸一夜之间建起了九九八十一座火窑,高高的烟囱每天黑烟滚滚,窑里炉火熊熊,烟火里煎熬的小白龙再没发过威闹过灾,真的驯服了,安静了。

   听起来,这应该是个不错的故事。但不是真正的历史。

   据史料记载,浍河是隋炀帝大业六年,也就是公元610年开凿的连接黄河、淮河、长江三大水系的运河,也是唐、宋、元、明等历代传统的水运线路,在经济、文化、政治上发挥过重要作用。史上有过“岁嘈江,淮湖浙运米百万及东南之乡,百物众宝不可胜计”的记载。拂去岁月的苍桑,是浍河不变的容颜,虽经千年风霜,浍河的腰身一如它当初的模样,仍旧那么弯曲,那么佝偻。我的嘴角掠过一抹浅笑,我想起了稿沟那位摆渡人的传说,真是猪神的嘴开出的河啊!其实,浍河的九曲十八弯,我们早就在地方志里找到了答案。浍运河的开挖当初,它的基本走向是确定好了的,可是在开挖过程中,遇到地方乡绅豪强的地块,浍河就得乖乖的改变前行的路线,真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不可一世的隋炀帝也拿他们没办法。

   如果把浍水比作一块龙王爷手里把玩的青玉,那么,每一个逐浍而居过浍而往或者与浍发生过大大小小的故事的人,他们都像是一把或轻或重的锤子,每一次的击打都会发出或强或弱的深沉回声,而这回声在时光的隧道里久久萦回,不肯止息。

   是河流,总要流淌,总要沉淀。那些轻浮的东西,总会顺着浍河不息的涌流,早就不知所踪,而那些沉甸甸的东西,总会沉淀下来,沉入浍水深深的底部,沉入浍水两岸百姓永恒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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