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力逆转

女儿今天打来越洋电话的时候，他正在办公室里大骂下属。一看是女儿来电，他收起余怒，挥挥手让一脸惊恐的年轻人退出去，带着被翻牌子的喜悦接听了电话，却因怒气的惯性，很大声地说了一声喂？以至于听起来极不耐烦。

女儿说，她决定留在美国读研，学校已经申好了，勉强算世界100强。

半年未见女儿的想念之情，瞬间被她先斩后奏的胆魄耗尽，他对着手机大骂遥远大陆上不懂事的丫头片子，不知不觉间，将刚才的怒火余烬全数放出，且火上浇油，越烧越旺。

女儿见他在气头上，匆匆扯了个借口便挂断电话，留下满耳的嘟嘟声，他是直到又骂了三句过后才发现，将手机哐当一声摔在桌上。

门是开着的，门外的员工全体噤声，只听得打印机突兀的工作声，呼哧呼哧像久病不愈的感冒患者。

他重重陷进座椅，感到腰椎间盘突出又更严重了一点。

离婚后，他便一个人住在离公司不远的地方，几乎没有一天不来办公室加班的。要说有多看重这份事业，倒也不至于，只是办公室惨白的灯光和堆叠如山的资料，能给他一些短暂的安慰，让他不至于独自面对家中昏黄的灯光——当初挑灯时，哪里会想到暖光也能这样冷。

“请帮我拿这个钻石。”明亮的珠宝店内，客人对店员说道。

“好的。”好久没做成生意了，店员分外殷勤，小心翼翼地为客人包装选中的钻石。

“这颗品质很好，您真有眼光。是用来求婚的吗？”

客人点点头，脸上的兴奋喜于言表。

“您女朋友真幸福，祝您求婚成功！”

他心烦意乱地走出公司大楼，在空地上抽掉一包香烟。

最后一根烟燃到一半的时候，原本袅袅飘散的烟雾，突然笔直上升，如同白粉笔在黑板上划出的直线。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人就从地面上飘了起来。

不仅是他，还有那根香烟，门口的地毯，楼上刚被他骂过的下属，年久失修的破打印机，乃至于这整栋大楼——这么说吧，地面上的一切，都飘起来了。

值得庆幸的是，他并没有飘到外太空去成为一块中年失意的太空垃圾，飞了大概十几秒的样子，他就被一块平面拦住，终于再次感受到贴近固体物质的踏实感。

他小心地动了一下腰部，确认没受伤后，才开始从巨大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审视现状。

他看不到天空。

头顶上好像有一块蓝莹莹的天花板，散发着悠悠的光，像一盏巨大的吊灯。

往前看，在该是天空和城市地平线的地方，却被遥远模糊的黑暗挡住，看不真切。

所有建筑物散落一地，倒是都和原本的格局差不多，没有发生太严重的倒塌。

所有车辆、行人，所有垃圾桶和绿化带树木也散落一地，连带着土一起掉落，每棵树都奇迹般地落到了原本属于自己的那堆土里。

不，准确的说，现在在他和树脚下的已经不是地面了，是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平面。如今地球不在他脚下，而在他头顶。

在这个上午，地球的引力突然消失，而且转化成了相反方向的排斥力。

到处乱成一团，有许多人受伤，车喇叭声、尖叫声响成一片。他本能地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却在转身时，见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景象。

比他在这个上午莫名其妙地飘到半空中还要匪夷所思。

面前是一堵高耸入天的墙，墙上和他现在所处的地面一样，还算规整地布满了建筑和人，只是和他有九十度的夹角。

他们被地球的斥力，放到了不同的平面上。

头顶上的地球继续安静地发着蓝莹莹的光，他猛地回头去看方才远处那遥远模糊的黑暗，发现那里隐约可见另一片大陆和海洋的轮廓。

那远处的，也是一堵墙，墙上有从地球另一端翻转过去的一切。

当地球引力逆转的同时，几个平面将它围了起来，地球表面上的一切都落到了平面上。由此，地球上的人们不再得见阳光和天空，只有原本号称自体不发光的地球，不知为何悬在他们的头顶上散发着蓝莹莹的光，像天花板上一盏巨大的吊灯。

海洋和河流的逆转，也规规整整，因为连着河床、海岸砂石泥土一起落到平面上，连原本地势高低都给照搬过来，因此竟也并未发生洪水一类的灾害。

女儿，女儿怎么样了？又有一些人尖叫着从身边跑过，刺得他耳朵好痛。他努力眯起双眼去辨认前方尽头的黑暗，看着那大陆轮廓在暗里明灭不定，好像下一刻就要散尽似的，而他的小孩此刻却孤身一人在那里面。在与他相隔万里的另一个平面上，九十度夹角，半年一次见面，三十年代沟。

他刚才竟然还骂了她！

他想去口袋里掏手机给女儿打电话，才发现把手机丢在了办公桌上。大楼现在就在他身后不远处，没毁没塌，只是有一点倾斜。他观察了一下那微妙的倾斜角度，最终还是放弃了进去的打算。

他找到一个电话亭，发现竟然还能打电话。

女儿的手机号码...外国的号码奇奇怪怪，他倒也记得八九不离十。

“喂？”

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他几乎要落泪：“雯雯，你没事吧？”

“爸？我没事，我刚好在操场上，没被什么砸到，只是腿崴了一下...你怎么样，你有没有事？”

“没事，没事。”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就像小时候她走丢后又自己回来的那次。

宝贵的信号很快中断了，他握着话筒的手不忍放下，好像握着和彼岸唯一的联结，又好像握着他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结。

接了个电话的工夫，店员就觉得事情不太对。

“不好意思，钻石我不要了。”客人说：“我们刚才...分手了。”

店员露出一副见惯不惊的表情，并表示了遗憾。

他将那颗钻石从包装好的盒子里重新取出来，放回展示柜。

名为地球的这颗钻石，已经在这里放了45.4亿年，销路却并不好。

“下次不能再进这种货了。”店员自言自语地说。

盒子被打开的一瞬，引力逆转，万物重新回到了地球上。

电力和通讯很快恢复了，他再次拿起电话的时候几乎因急迫而握不住话筒，他想马上打电话给女儿，告诉他，他要去美国看她，现在，立刻，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