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香港不到一周，某天晚上陈绍的国内手机号上突然接到一个来电。
“喂，是小陈吗？“对方那不甚标准的普通话听起来有点熟悉。陈绍努力地在脑子里搜索了一会儿未果，只好客客气气地应道：“我是陈绍，请问您是哪位？”
电话那边人声嘈杂，似乎对方是从觥斛交错的酒局走到一边打的电话。出于服务行业的职业素养，平时陈绍打电话都特别注意把话筒放在下巴位置，此刻对方却明显把手机放在鼻孔前，呼吸声呼哧呼哧拍打着话筒，陈绍忍不住有点不爽地把耳朵挪开了些。
“我是纪老师啊！这么快就不记得了？“
大V居然主动打她电话，陈绍也有点意外，赶紧寒暄了几句。
三两句近乎套完，纪大V也不拐弯抹角，直奔主题：“小陈啊，你记得上次吃饭的时候，坐你右边第二位的那位申总吗？”
陈绍一皱眉，那天座上的几位老板在她印象里都一样的大腹便便，哪里分得出谁是谁。
“这个申老板可不简单，他的公司主要是做别墅区开发的，在长春和吉林都有一些不错的项目。“
陈绍一头雾水。别墅项目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又不做地产相关业务。
听陈绍没有反应，纪大V不得不继续循循善诱：“人家申老板呢，也是个文化人，正规大学毕业的。他特别欣赏你这样的高学历有才华的姑娘，想跟你认识认识。“
陈绍听出点意思来，顿时觉得有点恶心：“不好意思，我平时都是在香港工作的，上次是去北京出差。现在我已经回香港了。”
“没事没事，来日方长嘛。“纪大V听起来似乎有点失望，捂着话筒跟旁边模糊不清地说了几句，又道：“你经常回北京出差吗？下次回来提前跟纪老师说，让申总请你吃饭！”
陈绍撇了撇嘴。各种社交活动之后来约她吃饭喝咖啡的小伙子倒是常见，可油腻大叔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主意打到她身上，她未免有点生气。就算有钱老男人喜欢吃嫩草，但什么样的姑娘是吃个饭买个包就能拿下的，以这些老江湖的阅历难道分辨不出来？这纪大V和申老板居然费心来试探她，未免让她觉得自己被看扁了。
“谢谢纪老师。申总这样的成功人士我当然很想结识，但是我已经有男朋友了。“她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哎哟丫头，你别想多了。你不是说老邵介绍你来找我，要我带你多了解一下国内的情况吗？这些都是国内的典型客户，我是想让你多学习学习。既然你人在香港，那就以后再说吧！“
纪大V话说得圆满，可最后的语气明显有点不爽，似乎对这不上道的小妮子颇为生气。陈绍放下手机，思前想后半天，也实在想不通自己那天的什么表现让这俩人觉得有机可乘。
关于律师和政法商界的风气，几年前她读过一本小说《原谅我红尘颠倒》。作者慕容雪村以《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这样的重口味言情成名，却是中国政法大学毕业，根正苗红的律师出身。里面描述的律师世界肮脏到超出了她的想象，但作者的背景又让人觉得大约这才是真实生活。那些权色交易和尔虞我诈，当初读得字字惊心，她忍不住拿着去问商海摸爬滚打半生的老陈。
“小说嘛，肯定是为了戏剧性努力夸大。“老陈翻了几章，打着哈哈说，“中国有钻营的讼棍，也有为民请命的律师。当然大忠和大奸都是少数，大多数人也就是为了挣钱做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水至清则无鱼，哪个圈子都不干净。”
陈绍回味着这句“无伤大雅的小动作“，暗自揣测老陈这些年做建材生意，上下游企业和各种衙门打点的事情估计也不少。本能地她觉得自己的父亲可能行贿漏税之类事情也做过一些，但内心里还是个出污泥而不染的文艺中年。可又一想家里那位前凸后翘的后妈，兴许跟老陈的年龄差都超过了申总和她，顿时也不敢对老爹的私德抱太大希望。
她毕业后先后在顶级内资律所和B所这样的国际外所里工作，参与的都是投资并购这类非诉讼业务，不用接触公检法，自然没机会见识传说中的官场沆瀣。加上她职位低微，也轮不到跟客户爸爸谈大deal，无从见证是否有私相授受。一路走来竟然纯洁得像从未走出大学的象牙塔，她几乎有错觉以为律师都可以这样靠手艺吃良心饭，仔细想来只是因为她一直幸运地身处金字塔尖的乌托邦而已。
一通恼人的电话更坚定了她重拾LLM课程的决心，继续埋头看手上厚厚的英文教材。这些是她从哥大休学前正在上的几门课，翻开书来，当年读着有多么艰涩，如今并没有好半分。那些英文单词个个都认识，凑在一起却在脑子里烩成一锅粥。她又坚持看了一会儿，直到眼前开始出现严重的黑色虚影，头疼和耳鸣几乎同时开始。
又来了啊……陈绍无奈地想着，从抽屉里拿出药来吃。已经有段日子没有出现的抑郁症状，随着她重新拿出LLM教材开始频繁发作。仿佛那些书里藏着封印的恶魔，一触碰就卷土重来。那些暗无天日的记忆：疼痛，失眠，呕吐，频繁在课堂上的晕倒，坐在Ed车上辗转于诊所和学校之间……如同暗黑电影片段快速回放。陈绍干脆放下书躺上床，打开手机跟着App开始闭目冥想。
呼吸吐纳，身体扫描，凝神内观。十八般武艺用尽，睡意还是迟迟不来。太阳穴上的钝痛一下重似一下，好像有人拿着铁锤直接敲打在她豆腐般的脑仁上，灰白的脑浆碎裂，在颅骨里被搅成一碗悲惨的豆花。她想起邵师兄说着“注意身体”时那意味深长的笑容，这身体，果真连再读完一学期混个学位都撑不住了吗？那个远离十丈红尘的金字塔尖，她终究是留不住了？
她在黑暗中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11:45。略作迟疑，给韩斌发了条微信：“在忙吗？聊会儿？“
没有回复。
闭上眼睛继续冥想。失眠的夜晚时间过得尤其凝涩，思绪好像飘在阴暗的溶洞里，每一分钟都好像钟乳石上的水，许久才滴答一声落下。脑子里浮现出不知哪首思妇词里的半句：“夜长更漏传声远，纱窗映、银缸明灭。梦回处，梅梢半笼残月。”凉风吹着窗帘，透进来不眠都市清冷的灯光。这样恍惚着熬到一点多，韩斌的电话终于进来。
“抱歉，刚才在抢救，是我的管床病人。“韩医生的声音沙哑而疲惫。
陈绍捏着电话不知道该说什么。韩斌知道她睡眠不好，从来不会在夜里直接打电话过来，还反复叮嘱把他的微信设为免打扰，这样他无聊值夜班时才敢偶尔发几句留言过来。
“那……病人情况还好吗？“陈绍试探着问。
”人没了。“韩医生的沮丧隔着电话都能感觉出来。最近他轮转到了骨科，一天到晚收各种车祸跳楼病例，手术也没能救过来的病人应该不少见。按理说韩斌从见习起在医院呆了将近三年，这样的风浪早该经过了。陈绍沉吟许久，隐隐有些不好的感觉。
“我觉得，我刚才可能在抢救中有失误……“韩斌的声音低低地传来。
陈绍吸了口凉气。作为律师的第一反应是：幸好韩斌是打电话而不是发微信留言留下呈堂证供。她不由得压低声音问：“你确定？其他医生怎么说？病人家属什么反应？“
“没人注意，只是我自己的感觉。家属发现病人心脏骤停来叫我，我第一时间就让护士去通知住院总医师。住院总过来之前我给注射了肾上腺素，然后做心脏按压。现在回想起来，我好像心脏按压做了太久，没有及时除颤。“韩医生的声音有点抖。
陈绍自然不明白抢救的正确流程，不过此时她不会蠢到去进行医学探讨。作为女友，她知道此刻最重要的是倾听和安慰。但作为律师，她更关心责任界定。
”你现在在哪儿？周围有没有监控？病人家属听得到你打电话吗？“她沉下声音，得到韩斌的安全确认后，接着询问：“你确定是抢救手段有问题吗？够不够得上医疗事故？“
韩斌听起来也不确定：“不算事故吧。抢救没有标准做法，全靠医生当时的判断。我只是觉得，如果是住院总或者是主任在，他们会做得比我好，兴许病人就能抢救过来。明天我请教一下吴老师。“
陈绍刚松了口气，听到最后一句又顿时紧张起来：“不要问你们主任！“吼完这一句，头疼似乎又加重了几分，痛得她嘶嘶吸气。缓了一会儿，她继续沉声交待：”听着，这不是你的责任。医院里不可能每个医生都是吴主任，熬更守夜值班的都是你们这样没经验的小医生。这就是医院的常态，也是病人的命数。“
韩斌没有出声，但陈绍能感觉到他在电话那边的气息慢慢稳定下来。
”不要主动跟任何人说你的猜想。你值一个大班36个小时，就算临床判断失误也不是你的错，何况你没有犯错，最多就是做得不够完美。“陈绍说着说着，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冰冷，是职业的腔调。她心里一颤，语气软了些：”想想你的职业发展，你吃这么多年苦是为了成为一个好医生。不要自毁前途。“
沉默许久，那边韩医生的声音也平静下来：“我懂，谢谢你。“
电话挂断，陈绍心下戚戚。习惯了扮演法律顾问，终究忘了怎么做一个合格的恋人。
她有些鼻酸，把手机放回床头柜。雨声萧萧宿空堂，不寐始知更漏长。今夜两人注定无眠。即使通讯这么发达，还是比不上关键时候能在彼此身边，执手相看泪眼。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