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的日记//人在旅途
按照约定，我与兰芬姐带宋阿姨去夏威夷皇后医院看医生。我们说好九点半在她家的楼下等她。
九点十五分，我们就开车去她楼下。为了不让宋阿姨着急，我们先等她。怕她找不到我们的车，我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她来的方向。
就在我准备下车去楼道口等她时，宋阿姨过来了。她弓着背推着步行车，抬头往前看时，整个上半身都要抬起来；双脚好像不听使唤，她走路的样子就好像地板都不平。
兰芬姐赶紧下去，将她的步行器折好放在后车厢。我将前面的车门打开，因为离开了步行器，她几乎站立不稳，幸好紧紧抓住车门。
为了防止她摔倒，我赶紧用手去扶她的身体，我的手过之处，似乎全是骨头。瘦骨嶙峋的宋阿姨最后被兰芬姐抱上了车。
“你们对我真好，我有很多孩子，却看不到一个。”宋阿姨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巾抹着干枯的眼角。我与兰芬姐唏嘘不已。
不知道是命运作弄了宋阿姨，还是宋阿姨被命运作弄呢？
01）
宋阿姨今年八十五岁，老家江西赣州人，来美国之前是医院的护士。20年之前与一个美籍台湾人结婚，之后移民夏威夷。
宋阿姨的母亲独自拉且三个孩子，直到1966年病死都没有见到先生。她的父亲1949年去了台湾，直到过世都没有回去大陆。继母与宋阿姨一样大，以致于后来宋阿姨去台湾，三个同父异母的兄妹不知道叫她姐姐还是唤她阿姨。
宋阿姨第一次结婚有二个女儿一个儿子，因为个性不合，加上性格刚毅，毅然举报自己的老公贪污，拉响了离婚的导火线。二个大的孩子给了前夫，在襁褓里的小女儿被外婆领养。
生活支离破碎，却还是要持续。宋阿姨忙着上班，心里压着一个沉重的包袱。六十年代初期，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带着一个孩子，那种针尖对麦芒的压力可想而知。
一个人生活不容易，仓促之下宋阿姨就将自己押进了第二场婚姻。这个男的未婚，小学毕业，家里的穷的连鸟都绕道而飞，因为宋阿姨是护士，至少是吃皇粮的人。
他们的这种结合注定没有终点。不合适却止不住生了两个儿子，好歹彼此将就了几年。因为文化的差异，根本无法强扭到一块。七年后无奈的一拍两散。这时的宋阿姨已经伤痕累累了。
襁褓中的小女儿Mary已经五岁，因为妈妈上班，有时候还是夜班，她一直与外婆生活。五岁时外婆去世，她回来与妈妈生活了一年，这一年是她们母女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宋阿姨第二次结婚时又生了两个儿子，Mary不能与妈妈一起生活。宋阿姨将五岁的小女儿又寄放在舅舅家里。随着舅舅的第二个孩子出生，家里负担重，Mary又被寄放宋阿姨的朋友家里。
宋阿姨第二次离婚，12岁的Mary这次又回到母亲身边。这么多年到处寄人篱下，让Mary与母亲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第二次离婚后不久，宋阿姨心情很忧闷，两次离婚的打击让她万念俱灰，为了五个孩子，她必须要有生活下去的勇气。
生活有多远，苦难就有多深。宋阿姨的压力与日俱增，那个年代可以离婚两次，也是非常罕见的。
感情的寂寞，周围的流言蜚语。名义上有五个孩子，身边也就是小女儿Mary，连Mary都是刚刚才回到身边。生活不是你想幸福就能幸福的。
不知道是那根神经错搭，还是宋阿姨的生活太枯燥了，这次她与一个同事又走到了一起。这个同事死了老婆，有四个孩子，最大的十岁，最少的还是婴儿，就像当年她的小女Mary。
因为孩子太多，宋阿姨万般无奈，又将Mary寄存在第三个老公的妹妹家生活。她自己的五个孩子都被迫分离。她却要一把屎一泡尿护养这四个不是自己的孩子。生活真是与她开了天大的玩笑。
宋阿姨在终日的繁杂和忙碌里，将最后的感情都消磨掉了。好不容易熬到1980年，此时小女儿Mary已经20岁了，因为到处打游击似的生活，她过早的将自己投靠在来自异性的关怀里。
Mary不顾母亲反对，只认识了一个月就义无反顾地结婚了。母女最后的那一丝连接，都硬生生地打了一个结。此后母女之间的空隙愈来愈大，直到杂草丛生，直到后来Mary移民美国的种种恩怨。
尘世间那种感情比得上母女之间的真切？悲催的是她们彼此天天相见，心却遥不可及。
02）
1985年，宋阿姨的生活终于迎来了一丝曙光。消失了很久的父亲通过香港的朋友，找到了她与二个弟弟。将近四十年的渺无音讯瞬间就找到了一个支点，那时两岸开始有了频繁联络。有一个台湾的亲戚在那个时期是比较时髦的。
宋阿姨第三次婚姻也走到了尽头。这次没有孩子的拖累，她迅速的从失婚的打击里恢复了。加上找到了父亲的喜悦，这么多年的苦难也无足挂齿了。
1990年宋阿姨马上办理了退休。她同时加紧办理去台湾探望父亲的手续。几个孩子在宋阿姨三次失败的婚姻里，都承受了一些成长过程里的辛酸，聊以慰藉的是小女儿心情好时，偶尔还算体贴。母女之间那看不见的隔阂，随着Mary自己做了母亲后似乎淡了一些。
几经周折，1991年宋阿姨终于抵达了台湾，她自从14岁就没有看到父亲，长达42年的分离才有了再一次延续。
父亲结婚了，继母与自己一样大，还有三个同父异母的兄妹。此时的宋阿姨心情五味陈杂，残酷的现实让她即时就清醒了，她以为的那个美好，其实是错综复杂的故事的刚刚开始。
宋阿姨父亲经营有道、经过几十年的打拼，在台湾的房地产有一定的声誉。可是富有的父亲家里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和另一个家，这一切更不属于宋阿姨。
最初相识的激动和久别重逢的亲情，在人情世故里的碰撞里变的不可预料。继母和弟妹对她由信任变成了敌意。
宋阿姨看见年轻的继母和三个看起来不太像父亲的兄妹，她的心里有一些疑惑，父亲家里的巨额财富让故事变的扑簌迷离。
宋阿姨半途加入这个家庭，父亲已经年老了，心中怎么愧疚，已经掌控了不了局面。因为宋阿姨提议弟妹做DNA的测试，让这种表面的亲情终于撕下了最后的面具，宋阿姨再也不能在父亲家的别墅居住。
一个人在台湾又开始飘零，幸好父亲这边亲戚里一个堂哥也在台湾。宋阿姨住在堂哥家里，父亲觉得心里很内疚，想给宋阿姨一点补偿，父亲将自己的银行保险箱的钥匙给宋阿姨保管。
不知道是那种意念，宋阿姨想知道保险箱里的秘密。她思忖再三，让堂哥陪同去银行打开了保险箱，看着里面那些房子和店铺的房产证，还有银行里的一笔笔巨款存折，宋阿姨悲从中来。
母亲带着她与二个弟弟几乎在饥寒交迫里长大的。因为自己读了一点书，好不容易才当上了护士。生活几经磨难，加上婚姻的不幸，让她还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慢慢的宋阿姨释然了，她觉得自己还能好好活着，能够在有生之年找到父亲，是命运对她的眷顾。九十年代初期，她能顺利去台湾，也算是生活对她打开了另一扇天窗。
宋阿姨自此心情反而逐渐开朗。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忘年恋出现了，在一次父亲家里的大型的聚会里，她认识了侨居美国回台湾观光的老邓。
老邓75岁，刚死了老婆，比宋阿姨大了二十岁。宋阿姨虽然55岁了，还是风姿绰约，二个人虽不是一见锺情，至少是相看两不厌。
第二年他们就在台湾结婚了。然后宋阿姨回去了大陆，老邓回到了美国。为了将宋阿姨申请到美国，他不顾自己75岁的高龄，努力了二年考了一个美国公民，为了日后可以去美国，宋阿姨拼命学习英语。
就这样宋阿姨与老邓在台湾和大陆行走，因为前面的三次失败的婚姻，宋阿姨第四次结婚没有对外公开。
当她向小女儿Mary介绍老邓，让小女儿称呼老邓为爸爸时，Mary气坏了。她虽自小名义上跟着母亲，却一直过着独自寄放的生活，偶尔父亲也只是言语上接济她一下，并无实际的物资帮助。
她的心里只有一个父亲，尽管自己的亲生父亲也只不过是一个概念。她一口拒绝称呼老邓爸爸，两母女表面上没有兵刃相向，注定是不欢而散。
以往生活里的种种风风雨雨，又交织成为点点看不见的爱恨纠葛。
03）
2000年八月，宋阿姨拿到了去美国的签证，她带着父亲给她的一大笔补偿，跟老邓来了美国。
此时宋阿姨65岁，没有来美国之前，她就刻苦学习了一些英语，虽然不是很流畅，日常生活没有很大问题。老邓这边也有三个孩子，不过都成家立业，大家也相安无事。
宋阿姨将父亲的那一笔钱分成了二个地方放着，一半存在银行保险箱，一半放在家里的柜子里。她想自己更老的时候，用来防老。
夏威夷四季如春，气候宜人。宋阿姨很喜欢这个地方。老邓有退休金，宋阿姨有积蓄，二个老人的生活无忧无虑。她的心里开始有申请小女儿来夏威夷的打算。
2005年一件意外的事发生了。宋阿姨独自外出乘公共汽车时，下车时摔倒了。因为二个老人没有开车，还是兰芬姐夫妇将她送去了医院。
因为宋阿姨的左腿暂时无法恢复。老邓的女儿考虑父亲年事已高，就决定将宋阿姨送去养老院。兰芬姐去看望她时，宋阿姨哭着求兰芬姐一定将她送回她自己的家。
在美国如果送去了养老院，一般就要在哪里终老。宋阿姨突然感觉到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是这么薄弱。她心里更加坚定了申请小女儿来美国的决心。
医院还没有来得及移交宋阿姨去养老院，她就打了电话叫兰芬姐来医院接她回家，因为宋阿姨神志清醒，她可以自己做主，去养老院的计划被彻底打破。
宋阿姨回家第一件大事就是看自己的钱是否还在。她怀疑老邓的女儿送她去养老院是有目的的。果然自己放在家里的十万美金不翼而飞。
宋阿姨欲哭无泪，吃了哑巴亏。在美国有一个法律，你移民时可以带自己的现金进来，但是你必须申报。她因为年纪大了不懂，没有申报，她没有证据证明自己多少钱，也没有证据证明钱被老邓的女儿拿走了。
宋阿姨很绝望，这种绝望让她伤心了好几年。2006年我移民来夏威夷，遇见了宋阿姨，她与我住在同一栋楼里的同一层。她将她的痛苦描述给我听时，她的眼里很坚毅，她必须要申请自己的女儿来夏威夷。
2008年宋阿姨的小女儿Mary终于飞来了美国。相逢的快乐冲刷了她们过往的所有苦难和过节。
宋阿姨的脸上有了难得的笑容，自己生了五个孩子，在异国他乡总算有一个孩子在自己眼前。她们母女彼此平和地生活了二年。
如果不是这件事的出现，我想宋阿姨是幸福的。可惜岁月的玩笑有时候不是你可以控制的。
2010年，经过两年的考虑，宋阿姨将自己银行保险箱的钥匙给了Mary。就像台湾的父亲将他的保险箱钥匙给了宋阿姨。
在中国生活时，她的全部家档都给了五个孩子成家用了。她没有抚养那四个孩子，他们也没有与她一起生活，但是她将自己的钱都平分了给他们四个。来美国之前将自己的唯一的房子给了小女儿。
她怕自己万一再摔倒，如果意外发生了，她没有书面遗嘱，小女儿也不能得到这笔遗产。她在各种担忧和无奈里，选择了小女儿为她的最后的依靠和信任。
人终有一死，已经回不去了中国，宋阿姨怕自己死了无处可归，，她决定花二万美金买一个公共墓地。Mary去上班了，她就用自己的钥匙去银行开保险箱。
世界上再也没有一种悲伤，比你唯一的爱撕碎你的心更凄凉。保险箱里所有的美金没有了，只有自己的那些不值钱的大额面值的台币在箱子里躺着。
她不知道自己如何回到了家，更苦的是丢了钱还不能伸张。不能让政府知道，不能让老邓知道，不能让老邓的孩子们知道。她的心犹如切割了一万次，也被伤害了一亿次。
她好不容易平复了自己的情绪。晚上直接去了Mary家里。这是世界上最艰难的一场对话，也是人间最绝望的的一个看不见的深渊。
Mary直接说她自己拿了钱，她承诺会还给宋阿姨。“你可以对我说，你不能瞒住我全部拿走。那是我的保命钱，是我买墓地的钱。”
“我不拿走，你的钱还不是被老邓的女儿拿走了。”宋阿姨听到这句强词夺理的话，气的差点晕倒。“你是我的亲生的孩子，你也做出了一样的事情。”
两母女自此狭路相逢。宋阿姨要追回买墓地的二万美金，其余的八万美金她已经不在乎了。一个要要回钱，一个暂时拿不出，Mary将钱全部寄回去中国给了自己的儿子买房子。
宋阿姨想不通自己的命竟然这么悲惨。Mary觉得自己是应该拿的，她口口声声痛诉自己小时候的所有的心酸和委屈。
她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直到现在双方再不相逢。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宋阿姨已经想通了，她说不要钱了，不要墓地，自己死了骨灰撒向大海，
Mary怨恨宋阿姨将真相告诉了大家，在我们的干预下，她被迫还了一万美金让宋阿姨在需要时应急用。她们之间的水火不容的局面直到今天都没有冰释前嫌，
04）
85岁的宋阿姨已经无力改变现状，第一身体每况愈下，她慢慢的不再纠缠种种不快。她彻底老了，就连去看医生，都不能自己走路和乘公车。
舆论难挡，偶尔Mary也会去一下宋阿姨家里，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让宋阿姨更加卑微和渺小。
这种内心的悲切是自己一生的苦难的总和。她与唯一在眼前的孩子的距离，遥远过夏威夷到江西赣州的距离。
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喃喃自语：“人为什会变？Mary五岁时好懂事，她自己一个人洗澡，帮我洗衣服，一个人在家里等我下晚班回家后才睡觉，”
59岁的Mary自己都老了，85岁的母亲早已经力不从心了，她们之间的恩怨难道比得上时光的流逝里的生命无常，世事变幻莫测吗？
人的一生里，你走过不同的地方，有着不同的经历；在不同的时空，衍生着不同的情感。时光里的那些碎片，带领你穿越今生或余生。
愿世界种种美好可以掩盖丑恶，愿人间桩桩情谊可以抚平创伤。
愿宋阿姨余生平和安逸，愿时光里的那些碎片可以穿连起来，越过岁月里的所有障碍，安抚那些受伤的灵魂。
当我们将宋阿姨送回她的楼下，她千恩万谢，走之前她居然从步行器的侧面袋子里，掏出一包姜糖给我，说是给我的安吉娜吃。她说她记得安吉娜小时后可爱的样子。
她颤巍巍地一步一回头，看着她消失的小小背影，我与兰芬姐唏嘘不已。
愿宋阿姨安好，愿时光善待每一个老人，善待每一个即将老去的我或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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