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遗珠 第七回

人鱼遗珠 第七回

“告诉我，他们说的话，是什么话？”我左思右想睡不着，忍不住转了个身，再次问黄仁：“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你和那里的人，打过交道，是不是？”

黄仁不耐烦地瞪了我一眼，侧过身去：“你的问题太多了。”

“你不能什么都瞒着我呀……”我伏在枕头上，肩膀一耸一耸的抽泣起来：“你究竟在怕什么呢？”

“我怕什么？”黄仁像被触到什么似的，突然坐起来。忽然，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安抚道：“莎儿，你可是忘了，夏妈妈平日里教你的了？”

我依然将脸埋在枕头内，不答。

黄仁道：“妇道人家，最忌讳的便是出去抛头露面的，你比不得别人，是我的戚夫人，便更是如此了。你以为你就这样出去，别人都不认得你的么？”

“漳洲城就那么点大，话是很容易传开的。上回跑去醉红轩，还不够胡闹的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惦记着那的胡旋舞？”

“巧娘告诉你了？”我一听，别过脸来，问道。

黄仁并不看我：“这个不重要，你以为巧娘身上的香，是人人都有的吗？一旦沾上，三日不褪，你以为能瞒得过我？”

他沉痛地背过身去，深深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想回家，为了满足你的心愿，我不是找了借口，宴请了那些西域女子了吗？怎么样，是不是什么都没问出来？这回，怎么偏找上了这些洋鬼子呢？”

“莎儿，你可知那洋鬼子从何等遥远偏僻之地而来？”黄仁两手插进发里，捂住了自己的脸：“你是戚家老父母从海边捡到的，一个女婴，任她生命力再怎么顽强，也经不起这些大风大浪，怎会从西边漂流到我漳州来呢？”说完，他又抬起头来，望着窗外那轮弯刀月，缓缓吐出了一口气：“莎儿，是不是我对你不好……你怎么，总是想着要离开呢……”

“不是的！”我猛地扑向他的后背，用力地环住了他的腰：“老爷，不是这样的，老爷。莎儿从未想过要离开你。”

“莎儿是个孤儿，只是想知道父母是谁，家住何处，可是从未有过要离开老爷的心思呀！”

“罢了，罢了。”许是见我如此着急，黄仁一把将我搂紧了怀中：“你有这份心，自然是好的，只是莎儿，你要记住了，这儿永远是你的家，你要好好守着规矩呀……”我应声，连连点头，只求黄仁不要再责怪自己。

可是这儿，真的是我的家吗？我只不过突然嫁入黄宅一年多，怎么，还是觉得自己像个外人似的呢？

黄仁见我已经被安抚好，便拍了拍我的肩：“赶明儿还得出一趟远门，时候不早了，睡吧。”我也只能收了心，随他躺下，心里暗暗发誓道，再也不踏入那该死的教堂惹黄仁伤心了。

可是这回我不去那教堂，倒偏偏教堂的人找上门来了。

黄仁前脚刚走，后脚便从窗前冒出了一个人影，我一时受了惊吓，差点尖叫起来，那人见状，眼疾手快地爬进了窗，捂住我的嘴。我的眼光落在了那双靴子上，心下一惊。

男人……

想来也是，女人哪来得这副好身手？这偷强虏掠的，可不都是些男人吗？这么想着，我不由害怕起来，死命抠着他的手，挣扎的更厉害了。我是黄仁的人，绝不会辱了黄仁的名声，假使他有什么过分的举动，那我宁可一死。

那人却没有伤害我的意思，他四处张望了一番，便急急地摘下了头罩：“嘘，戚夫人，是我。”

我定睛一看，更是惊讶了。这人可不正是那日教堂里，唱歌人群中的一员嘛。

他见我渐渐消停下来，这才松开我，随即极其文雅的朝我鞠了一躬，与他方才的行为实在不相匹配：“你好，戚夫人。”

我有些气愤：“你怎么会在这？这里是黄宅，你们天主教的人都是那么不走寻常路的吗？”

“这么做的确有些不太光明。”那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手不由自主地挠了挠那头卷曲的金发：“可是黄宅实在不易进入，尤其将我们这些天主教徒更是远距千里之外，所以才想出了这么一个办法，还望戚夫人见谅。”

我不知为何忽然放下心来，断定他不会怎么样，便不理他，随手拿上几炷香去给屋里供奉的送子娘娘点上。自从上回小产之后，黄仁一横心，便请回了一个送子娘娘的小像，对此，夏氏还嫌他花钱太多而唠叨了不少时日。自然，为送子娘娘点香，变成了我每日必做的功课。

那位天主教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绕到我身后：“戚夫人信奉佛教？”

我被他这么冷不丁突然冒出一句，着实吓一跳，手一抖便差点烧着，于是没好气地回答道：“老爷信我便跟着信罢了，你这人真奇怪，我信不信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说到这个，我突然明白了什么，点完香，便回头道：“你说你来过几次了，莫不是三番五次来黄宅传教，便被老爷打发走了？你们也有什么送子娘娘送子菩萨，替妇人家祈求孩子的么？”

他突然笑道：“这还真有。”接着，他从包裹里拿出了一副画，在桌上慢慢舒卷开来，我皱着眉，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便好奇地站了过去，可当他将这个画面完全展开时，我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画上是一个善美慈目的丰满女人，她微微笑着，目视前方，怀中还抱着教堂石柱上赤裸的婴儿。这个女人，除了头发是金色的以外，长相几乎和黄仁给我看过的那个鼻烟盒上的女人，是一样的！

人鱼遗珠 第七回

我如遭雷轰，忍不住连连倒退了几步，好一阵，才睁大着眼睛问：“这……这是你们西方的女人？”

他笃定地看着我点了点头，朝我伸出了一只手：“很高兴认识你，戚夫人，我叫查尔斯。”我看着他的手，不知道要做什么。

他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尴尬地将手收了回去：“在我们那儿，握手是一种礼节。”

“礼节？”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男女授受不亲，怎能……怎能如此这般？”

查尔斯道：“这不过是你们大鼏人的习惯。”他举起了那副西洋女人的画像：“她就是我们西方的神，圣母玛利亚。”

我抱紧了自己，离他又远了几分：“查公子，如果你是要来传教的话，那你请回吧，我绝不会因为她和我长得略有几分相似，而背离佛祖的。”说着，我便连忙将脸转向了送子娘娘，似乎要请求她的饶恕。

查尔斯听见我唤他查公子，忍不住笑了：“查公子，是你们大鼏人的叫法，以后就叫我查尔斯是好了。”他走近了我，对我说：“戚夫人，你真的确信你是大鼏人吗？你的父母呢？他们也是这般模样吗？”

他的话如一颗鱼雷，在我的心海中翻腾起巨大的波浪，久久不能平静。他准确无误地扣紧了我的死穴。

查尔斯继续道：“戚夫人，我们接二连三登门几次，就连主教也亲自造访过，都被黄老爷给回绝了。漳洲城里，没有谁不知道黄老爷信佛，我们也不会故意来自讨苦吃，只是想与他简单聊聊，问问漳洲城可曾有我们大不列颠的朋友到过，可是他却总是回避着，不知道刻意隐瞒什么，这不是太奇怪了吗？今日如此不走寻常路，实在是无奈之举。可今天一见，才得知戚夫人原来什么也不知道。”接着他盯了环在手上那块西洋钟表一会儿：“今天也不早了，我得赶紧回去了，如果戚夫人愿意的话，后日我们集市上谈谈。”说罢，他便翻出了窗外，似乎从未来过一般。

我匆匆忙忙卷好了那副圣母玛利亚的画像，仿佛从查尔斯深蓝的眼眸中，看见了一丝希望。

黄仁这趟出去的急，眼见得快到中元节都还回不了府，下人们纷纷偷偷在角落里烧起了纸钱，夏氏只是象征性说上他们几句，并不怎么干涉，许是她也忍不住触景生情，想起了那些已故的先人吧。

夜里，我的心思被查尔斯突如其来这么一搅，脑袋里直嗡嗡作响，睡不着觉了，只惦念着后日的相约，索性披了件衣，便悠悠地向后院散步去。我知道一个有夫之妇私自去约见男人有伤风化，可是，我突然意识到，这也许是我打探身世的一个机会！亚娜说过，也许我就是西洋女子，现在查尔斯给我送来了玛利亚的画像，也证实了她们的确有着和我相似的面庞，我为什么不抓紧机会索性找出我想要的答案呢？我保证，我绝对不会背叛黄仁的，我也不会忘记戚家老父母对我的恩情。为此，我特地跪在佛祖的面前，磕了三个响头。

不知不觉，我便绕到了丛丛峰峦叠嶂的假山之后，却见隐隐有火光从茂密枝叶间、假山间隙中蹿了出来，又是谁偷偷悼念着亲人在这烧纸钱呢？我本想佯装不知，耳边却飘来了夏氏的声音：“夫人，你坚持住，我会一直等着你……”

夏氏抽抽噎噎着，跪在后院那口大水池前，嘴里还一边念叨。夫人？我不由一愣，偷偷望去。

夏氏可是在祭奠那死去的前夫人？她不是葬在了黄家祖坟中了吗？夏氏说要等她，这是什么意思？我疑惑地想。或许，只是她太想念前夫人了吧。

我抬腿，想要上前去安慰她，却被一双手给拦住了。

原来是莫兰芳。

她将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便将我拉到一旁，悄声问：“  戚夫人，你嫁入黄宅已有不少时日了，可知这水池里有一条鱼？”

莫兰芳这话，母亲那日也说过。可是我还是选择摇了摇头。

莫兰芳见我这般，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随即，她认真地看着我：“戚夫人，他们都说你是海边捡来的，你难道就不好奇你的身世吗？”

她这话，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了我内心的缺口。查尔斯的脸不自觉又浮现在我眼前。

“戚夫人，你应当是有记忆的，你……”

“什么人？”夏氏这时察觉到了我们，突然厉声问道。

莫兰芳见状，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我赶紧离开，她推着我连走了好几步，自己却朝着夏氏的方向走了出去。我只得听她的话，猫着腰，从假山后溜开了。

远远地，我似乎听见了夏氏正在大发雷霆，难道我们夜闯后院，真有这么严重的吗？可是，她明明在莫兰芳之下，凭什么可以这样对她大吼大叫呢？

我愧疚地朝身后看了一眼，夏妈妈于我，似乎是越来越遥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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