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尘死了。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X镇。
怎么死的?这是人们追问的最多的问题。
我也特别想知道,不只是因为阿尘是我的好友,也还因为昨天晚上我还和他一起在我们常去的咖啡馆聊天。没想到,今天中午就听到了这个消息。
我很震惊。
下午一点钟,警察把我叫去现场,询问有关情况。
我快步走向苏警官——我们和阿尘都是好朋友。
“陈木,据我了解,昨天晚上阿尘和你一起待过,我们想了解一些情况。”苏警官开门见山。
“当然,我会全力配合。”说完,我转过头去看躺在地上——不,是落在地上的那副被白色麻布盖着的熟悉的身躯,麻布上印着一块一块的血迹。
“他应该是从自己的卧室,9楼跳下来的。根据初步勘查,属于自杀。”苏警官说完,眼睛还在望着地上的阿尘,神情和我一样:像是一种不曾预料到的的告别。
警察将尸体运到停尸间,等待死者家属过来办理手续。苏警官带我做笔录。我的心思不能完全集中,苏警官问一句,我得来来回回说好几次,才能把当时的情景表达地完整一些。
等我从派出所做完笔录出来,刚好下午三点钟。看了下手机,有五个未接电话,四个是单位二领导的,一个是同事的。我习惯性地先给二领导回电话……“小陈啊,怎么这么久才回电话!行了,你也不用解释,赶快回来单位把各个乡镇的农村’三资’清产核资表统计出来,报到市里面,市里都催了好几次了。”二领导挂断电话,我就给同事拨回去……同事说,是二领导找过我好几次未果,他才给我打的电话。
我还没有完全从阿尘的事情上回转过神儿来,但是工作上的事情也不能耽搁,只好先回单位去处理事情。
对于文科生出身的我,两位数以内的加减法经常算错。一遇到表格、数字就更加头疼脑胀(月底工资卡发工资信息除外)。再加上阿尘这件事,我的注意力不是很高。还好,经过一个多小时的煎熬之后,总算在下班前半小时可以拿着统计表格去找二领导审阅。我双手将表格恭恭敬敬地递给领导,随之交叉于小腹前,站直身体,眼睛一会儿盯着领导的神情,一会儿紧张地看看领导手中的表格,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生怕打断领导的思路。
“咦?”领导话音未落,我赶忙询问:“怎么了?”
“这儿好像少了一个小数点,这个表头中少了一个统计单位。来,你看看。”说着,二领导拿起笔标注了出来。
我战战兢兢地接过表格仔细一瞧,果然是。连忙点头,口中不忘:是是是。
领导一改往日风格,随和地对我讲:“马上修改,再核对一遍,下班前务必上报到市里。”
我灰头土脸地夹着尾巴赶紧回到电脑前,做了一个深呼吸,暗自庆幸二领导没发脾气,自己躲过一劫。
我忽然想到昨晚阿尘跟我讲起他在单位的一个失误来。
做工资流水表,是他的日常,他每次做都如临大敌,因为一个小数点,就可能造成不可小觑的影响,小到职工的生活,大到给整个县城造成坏的影响。所以他特别小心谨慎。可能是因为近来和恋人闹矛盾、或者是因为失眠,他有点儿心不在焉,一不小心将一个职工的工资变成了原来的十倍。等他发现这个失误的时候,银行已经将工资款都发到了职工的工资卡里了。单位领导因此将他狠狠地批评了一顿,可能是因为恼羞成怒吧,最后甩出一句“干不了就滚蛋”。
“是我的责任,领导批评的也对,是我大意了。”阿尘说话的声音很低沉,态度也极为诚恳。
“可能我真的不适合这份工作。”阿尘开始怀疑自己。
“没有,谁还没有失误的时候呢?下次细心点儿,多检查几遍就好了呗。”我有点心疼起阿尘来。
“多检查几遍?陈木你不知道,我有多厌恶这份工作!”阿尘的声音忽然高了几分贝。
可能是他注意到了我诧异的表情,弯下背用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让自己平静了一会儿。
“那是一万多人的工资表啊!每次核对完成的时候,我看见数字就感觉是和一个无法忍受的伴侣终于离婚了的感觉。你让我再多检查几遍,无异于逼我和她复婚。”阿尘依然平静地诉说着,可嘴角分明抽搐了几下。
“可是我,你和苏军(苏警官)知道的,上学的时候,数学一直是我的强项,还拿过奥数的奖。那会儿你知道我有多自豪吗?所以,大学的时候,我选了财会这个香饽饽专业……呵呵,没想到工作中是这个样子。”他向我摊了摊双手,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我一时语塞,低下头,拿起咖啡放到了嘴边——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放下咖啡,我感觉自己要给他一些希望。“可能还有更适合你的岗位或者工作,或者是你最近太累了,所以你才会有这些怀疑自己的想法。总之……”
“不可能的,我除了会做做账,其他的一点不懂,这就是我的命。”他的眼睛盯着我刚才放下的咖啡。
我叹了一口气,赶紧把思绪收到眼前的这张表上。还好,只是两个地方出现了点瑕疵。
下班后,我一个人缓缓走向了昨晚那家咖啡馆。我总感觉,阿尘还在那里等我,我们还有很多话要说。
街两边的路灯明亮、昏黄,让这个深秋的小镇有了些许温暖的画面感。滚滚车流在我耳边呼啸而过,放了学的学生骑着车一路欢声笑语,路人形色匆匆,流浪狗在追逐打闹。我想,要是阿尘能看到,也许多少能带给他点继续生活的希望吧;也许不能,因为他自杀已经成为了事实。
“阿尘,你为什么要自杀呢?你应该多看看这些情形的,多沾沾这些人间的烟火气,兴许你就能想开些了呢!”可阿尘再也听不到了。
“我应该早点跟他说这些的。”
“你也不要自责了,可能就像他自己说过的,这就是他的命。”苏军在安慰我。
我们就坐在昨晚我和阿尘的座位上。
我和苏军的话都很少,一个生活中常见到的人,就这样,说没就没了,虽然我们不至于悲伤,但都感到沉重和惋惜。
我举起咖啡,放到嘴边————不敢看他的眼睛————就像不敢看阿尘的眼睛一样。
他在这个城市活得很压抑/他什么都没有说……
咖啡馆的音乐缓缓流入了我们的心河,那是无声的诉说,那是关于命运的解脱……
二
“同学们,你们一定要努力争取进入一本上线范围,否则,你们将来的人生会有很大差距。只有考入一本学校,你们的未来才有希望。”
班主任在每周的例行班会上都要这样强调。高考进入最后一个月的倒计时,他要确保我们的发条始终是紧紧的,时刻处于临战状态。
阿尘在我的耳畔低声附和:你小子可要加油哦,再这样堕落下去,人生将一片黯淡。我可是还在期待与你闯出一片光明呢!嗨!快醒醒。
他用胳膊肘使劲顶了一下正在睡觉的我。
我就是那个每次全市摸底考试,处在二本线范围内的、距离一本线还有100个名次的班主任口中那些人生无望的差生。
“阿尘,我觉得自己完蛋了,只剩下一个月了,你说,要我怎么努力才能考上一本呢?”我满脸疑惑。阿尘并不急于回答,只是慢跑着,带着篮球绕过我,一个闪电般的两步半,篮球入筐。
“看准目标,全神贯注。”阿尘用手指了指篮筐,露出满足的笑容。
看着他如此自信从容,一种莫大的自卑感从我的脑袋中央贯穿到脚掌。
“你的数学得好好用功,不能因为讨厌数学老师就放弃自己的前途,那样多不值啊,傻子!”阿尘严肃地跟我讲,“你讨厌他,但你不讨厌我吧?我给你辅导数学。”他又露出狡黠的笑容,随手将篮球抛给我。
“好!就这样说定了,万一高考数学拉分,你可要负责啊!”说完,我将球重重地砸到了篮板上。
大概过了一个半月之后,高考成绩放榜。
阿尘考到了理想中的北京某所理工大学的录取线之上,而我,虽然数学成绩属于超常发挥,但文科综合很不理想,只考了一个普通的二本,距离一本线七分。
“你小子,行啊,一个月没白努力。”阿尘拿着我的录取通知书在我眼前晃了晃。
“没你牛啊,只是个普通的二本学校。”
“赵凡尘,不错啊!上了大学继续努力,看好你!”班主任从他侧面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完,拿起他手中的其实是我的录取通知书。
“噢,这是陈木的。山东省……大学?这是个什么学校,没听说过啊。不过,你也考得不错,你们都要继续努力,以后的路还很长。”说完,班主任把录取通知书递到我手上,转身去跟别的学生去聊了。
“没事儿,虽然是个不知名的大学,但是我相信,英雄不问出身,四年之后,你一定会很出色!”阿尘看出了我的失落和尴尬。
八月末的北京,还很闷热,像个蒸笼。北京站这个蒸笼里,各色行人行迹匆忙,出入口的旅客摩肩擦踵,我和阿尘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我们即将迎来大二的第一个学期。
“好吧,就在这儿告别吧。你的功课可不能松懈,你小子,没有我就堕落,毕业后可别让我瞧不起你啊!”阿尘时时刻刻都不忘勉励我,偶尔还鞭策一下。“替我照顾好岚岚,但你别跟我抢啊!”
我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人群中,脑海里不断重复着他的话。“阿尘,我会努力的,一定不会让你瞧不起。”
十月的烟台,海边温暖、凉爽。李岚岚挽着阿尘的胳膊,走在我的前面。我在后面看着他俩幸福得令人厌烦的背影、听着他俩幸福得令人烦腻的甜言蜜语,海边迎面刮来幸福得令人沉闷的海风。
“看!那艘货船!”李岚岚惊喜地指着远处的海面。
“以后我们结婚的时候,就租一艘这样的船好不好?”阿尘畅想着未来。
“租?不行,你得给我买。”她在撒娇。
“好好,给你买。”
“不行,我要骑马!我要一场蒙古族婚礼,在草原上等我的王子骑着高头大马来迎娶我。”
“我要不要踏着七彩祥云?”
“你讨厌!你个坏猴子!”
我实在有点听不下去了,干脆走到他们前边,任由他们的话语被吹散在身后的海风里。
“嗨————陈木!你啥时候找个妹子啊?”阿尘在背后故意激我。
“等啥时候再遇到像岚岚这样的姑娘再说吧。”我也毫不示弱。
“你个臭小子,我可不许你打我们家岚岚的主意昂!否则,我们兄弟没法做了。”
“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叫兄弟如衣服吗?”我一点也没在乎他对我的警告,“还有一句,近水楼台先得月。”我转过身去看阿尘,只见阿尘的脸色有点凝重。我看着不由得笑了。
“你们俩烦人!”岚岚用力喊出这句话,甩开阿尘的胳膊冲向了海里,用脚狂乱地踢着海水,“啊——啊——”地叫喊着。
我用下巴指了指阿尘,“嗨,去看看吧。”
阿尘似乎才反应过来,走到海里从岚岚的腰际搂着她心爱的女孩儿,岚岚先是脱开他的手;阿尘照旧,岚岚再脱开他的手;阿尘照旧,岚岚这才将一波秀发依偎在阿尘的怀里。
我和岚岚将阿尘送上火车,又将岚岚送回学校,自己一个人坐上43路公交车穿梭在泛着灯红酒绿的夜色中。我的脑海里不断闪现着岚岚的秀发和她开怀大笑的样子。
“陈木,不应该,这样怎能对得住阿尘?”
“可是阿尘,是我比你先遇到岚岚的。如果说抢的话,是你先抢的。”
那天晚上,我开始怀疑我和阿尘之间的友谊。我觉得,从高中认识阿尘开始,我一直活在阿尘的影子之中。他的学习成绩一直领先于我;在学习最困难的日子里,是阿尘帮我走出困境。阿尘,始终带领着我。可为什么,连自己喜欢的女孩儿,现在也被他带走。我有点想不通,开始反感阿尘,也痛恨自己。
两年半后,我大学毕业。在烟台火车站咖啡厅,岚岚和我告别。
“阿尘……怎么样?你们俩之间还好吗?”岚岚很小心地问我。
“你们分手之后,他似乎就有点一蹶不振,我们俩的联系也比较少,联系过三四次吧。这个学期,一次也没联系过。”
“你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岚岚岔开话题。
“回去建设家乡吧。你呢?”
“我……想去北京发展。”岚岚好像有点不太自信。
“行啊,趁年轻的时候,多闯荡闯荡,挺好的。”
“那以后我们还能见面吗?”岚岚不知是羞涩还是什么。
“当然,如果有机会,我去北京看你。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回家的话,能来鄂尔多斯,看看大草原,我给你当导游,免费的。说不定,还能给你举行一场鄂尔多斯婚礼呢。”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岚岚的脸上终于现出了点笑容。
“但是有一个条件啊,如果你带着男朋友,可就别找我当导游了。”
岚岚听后只是苦笑着摇摇头。
三
2009年的春节刚过,大一第二学期就要开始了。我和阿尘从包头坐火车前往北京。他在北京下车,我要从北京转车到烟台。我们买了卧铺,他在离我不远的一个车厢内。天气还是挺冷的,我穿了一件黑色的羽绒服,阿尘穿了一件卡其色的风衣。我拿着车票拖着行李找到我的车厢,刚好看见一个女孩模样的人背对着我,在往下铺塞行李,我就站在过道等她,大概过了半分钟,她直起身,转过头看到了我,冲我笑了笑,“不好意思啊,让你久等了。”
“没有,我刚到。”
“是吗,我塞行李的时候,可是看到了你的靴子了呢。”说完,她将头发往耳背顺了顺。
“好吧,看来我不是一个善于说谎的人。”
我在下铺,她在我对面下铺。总共六张床铺,有五张都有人,其中三张应该是一家三口:一个三十多岁的胖胖的男人,和一个个子矮我半头的妇女带着三岁左右的小男孩。
女孩儿留着齐耳短发,个子大概比我高半头,穿着一件绿色的棉袄、白色的裤子和一双白色运动鞋。挺开朗,时不时地和小男孩开玩笑,逗的一家三口欢声笑语。
我脱下羽绒服,卷了卷挂到了靠近车窗的一头。坐下来,拿出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咦?这是什么书,我看看。”说着就从我手中抽出去了。
“嗯,不错,挺有品味的啊,诺奖作品。记得老师给我们推荐过,给我介绍一下吧?”
“我刚开始看,还没看完。”
“那你说说,你怎么理解这个作品的名字。”她就像一个记者,在采访我似的。
“那个,它可能说的是我们的生命中,……”
“不错啊,一上火车就开读书会。”我抬头一看,是阿尘,心中暗喜,“你小子终于来了,可给我解了围,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个问题。”
“你那边安顿好了?”我问阿尘。
阿尘和对面的女孩儿对视了一眼,转过头:“安顿好了。你们在讨论书吗?”
“是啊,我正在请教他问题呢。”
“哦,这位是……”阿尘看着我。
“哦,刚认识的。这是我的同学,赵凡尘。”
“你们好!我叫李岚岚。你呢,大文人?”
“我叫陈木。很高兴认识你。”
“看你见我愁眉苦脸的,好像不怎么高兴认识我吧?”
“嗨,他就是内向,其实人挺好的。”阿尘帮我打圆场。
可我怎么觉得阿尘在贬低我呢?
“那看来你是外向喽。”李岚岚看着阿尘。
“外向多一点吧。每个人都不是单纯的外向或者内向。不过我喜欢外向的人。”
“好吧,你这么一说,我倒不敢承认自己是外向的人了。”
“为什么?”阿尘和我异口同声。
“因为我怕你喜欢上我啊!”
这话一出,整个车厢的人都哈哈大笑。
阿尘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我接过话茬:“有人喜欢不是件很好的事吗?”
“那多麻烦啊,有人喜欢,就有人追求,有人追求,就得考虑外加各种考验,等考验通过,就得和这个人谈恋爱,一谈恋爱,好多人就没机会光明正大的喜欢我喽。”
“看来你挺喜欢很多人追求你?”阿尘问到。
“其实,每个女孩子都希望有很多人追求,只是一旦答应其中一个,那种坐拥天下男人的感觉就不复存在了。只能一心一意和这个人恋爱。你说,我们该有多亏呐。”
我和阿尘愕然对视,瞳孔张大了好多,嘴也不由得想要张开。
李岚岚大概看出了我们俩的表情,“你们男生不也一样嘛?”一副阅尽天下男人的口气。
这个时候,那位一家三口之主的大哥开口了。
“其实啊,我们年少的时候,都有这样的想法。只不过当你经历的多了,便会觉得那些都是浮云。相知相守、平平淡淡才是我们最真实的需要。”
我和阿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只有李岚岚不太在意,开始翻看我的那本书。
“请拿出你们的车票和身份证!”列车员开始了例行公事。
“那你们聊,我先回去了。”阿尘起身跟我们几个人打了招呼,在走出车厢的那一刻,用眼睛扫了一下正在埋头看书的李岚岚。
列车飞驰在夜色中,此时的车窗外很少能看到灯火,黑漆漆的一片。一家三口都已躺在了铺上,那位胖胖的大哥在我这边的上铺,儿子在中铺,妻子在对面的中铺;对面的上铺空着。李岚岚还在认真地看书,嘴角时不时地露出一丝捉摸不透的笑容。
我躺在下铺无所事事,时不时地偷偷看几眼对面的李岚岚,有时候会盯上一会儿。她脱掉了棉袄,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轻薄的针织衫,衬托出饱满坚挺的胸部,至裤腰处恰好又收紧。她看书津津有味,有时会拿手机照着书拍,我想一定是哪个精彩片段吸引到了她吧。
“你们还在聊吗?”阿尘发来了信息。
“都休息了。”
“那个女生呢?”
“在看书。”
“你帮我要一下她的电话号码。”
“那你为啥不自己要?”
“我这不过不去吗?”
“你不还没有双腿残废嘛?”
“你就帮帮我,要是我过去要,目的太明显了。”
“明显吗?那你啥目的。”
“好啦,我的好兄弟。看在我曾经也多少辅佐你的份儿上,你就帮我这个忙。”
本来我也打算和李岚岚要电话号码的,肯定也不会告诉阿尘。但是,当阿尘的最后这条信息发来的时候,我改变了主意。不是有句话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吗”?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是阿尘帮我度过了困境。这么多年,阿尘对我有求必应,而他从来没有跟我提过任何要求。那我就忍痛割爱一次。没准儿李岚岚也喜欢阿尘而不喜欢我呢?
我从羽绒服的衣兜里拿出烟、打火机。
“干嘛!车厢里不能抽烟的。”正在看书的李岚岚抬起头“凶狠”地盯着我。
我看了她一眼,起身走出车厢来到厕所这边。
第一根烟,我在想:好兄弟就是好兄弟,连喜欢的女生都一样。
第二根烟,我在想:好兄弟以后还会是好兄弟吗?
第三根烟,我在想:他们俩要是恋爱了,会不会分手,会在什么时候?越早越好!
已经是第四根烟了,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
“没看出来,你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还会抽烟啊?!”一听就是李岚岚。
“你还挺关注我的。”我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
“你不也挺关注我吗?趁我看书偷看我。”
“你没有偷看我怎么知道我在偷看你。”
“我那叫反侦察!”
她说完,我们俩都笑了。
“有啥心事吗?抽这么多烟。”
“你也来一根?”我将烟掏出来递给她,准备逗逗她。
“我爷爷告诉我,不能随便抽陌生人的烟”,她从裤兜里掏出一盒,“我抽专供”。
她特意在我面前晃了晃,是“白娇子”。随手熟练地点了一支。
四
“15687461526”
我盯着号码看了好几遍,右手大拇指在“发送”键上悬停了老半天……
“收到,辛苦了!”阿尘激动地给我回复。
最后看了下闭着眼睛的李岚岚,我转过身将被子猛地盖在头上,闭上眼睛开始呼呼大睡。
“各位旅客朋友们,前方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北京站。请收拾好行李……”
“嗨,起床了!”李岚岚把我的被子掀开,双手用力摇我。
“死人都能被你给摇醒了!”我坐起身伸了个懒腰,嘴中还打着哈欠,随口对着李岚岚讲。
“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了!睡你的春秋大觉吧,有本事你别下车。”李岚岚顺手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丢给我,开始从床下往出拖行李箱。外边的过道上挤满了下车的乘客。
“没关系,换趟车,我还能继续睡。”我随口说了一句。
“换趟车?你不是到北京?”李岚岚拉上棉袄的锁链,向下扯了扯衣襟,转过头满脸疑惑。
“我同学到北京,我去烟台……”
“呀!”李岚岚伸出右手在我的左肩狠狠地拍了一下,“难得你这个同路人啊!”
我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哦,是吗?”
“怎么,你不乐意啊?!”李岚岚看上去有点生气。
“没有,我就是担心我睡不好觉。”
“看把你能耐的。”说着,凑到我的耳边,“我挺喜欢和你一起抽烟聊天的。”说完,做了个鬼脸。
一家两口子用一种惊诧的表情看了看我们俩,随手将小男孩儿往两人身上靠了靠。
出站后,我和阿尘告别。
“到了发个信息,我就不陪你了。”
“放心,我会照顾好你这个男闺蜜的。”李岚岚笑着看了看我们俩。
“你照顾?”阿尘不知道原委。
“她也去烟台。”我跟阿尘解释。
阿尘眼神里露出了一丝光亮。
“行,那祝你们旅途愉快。”
一个星期后,礼拜五的晚上,我在学校操场跑完步,坐在观众台抽烟。
“说,背着我干什么坏事了。”李岚岚突然发难。
我猜,应该是阿尘和她联系了。
“我同学喜欢你,所以我给了他你的号码。”我想还是直接点儿说吧。
“那他为什么不自己跟我要?”
“你也知道,那天他没有机会。我跟你在一个车厢,更方便点。”
“那你跟我要号码,就是因为他。”
我试着深深吸了几口烟,平静了一下情绪。
“对。”
“好,那我们不要再联系了。”
我似乎得到了一种解脱,但这种解脱并没有让我变得快乐起来。
“你帮我给她写情书吧。”阿尘在几天之后,跟我发信息。
“你们俩聊的怎么样?”
“还行,刚开始她有点抗拒。这几天好像稍微好点儿。我想加强攻势。”
“要是被她发现了怎么办?前两天她还质问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为什么给了你她的号码。”
“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你在自己喜欢的女孩子面前很放不开。”
“她也倒是问我了,我也差不多是这么说的。你用电子邮件写,发我邮箱,我看完之后,你在信纸上写。”
“那我给你发电子邮件,你手抄。”
“还是你写,我的字丑得我自己都不想看。”
“那她要是发现了怎么办?”
“靠!你不要让她看你写的东西不就可以了吗?这样的话即使被发现,我也有办法。”
“好。”
可爱活泼的岚岚:
见信好。
从见你第一面,我就控制不住自己,喜欢上了你。请不要问我为什么?因为喜欢一个人是没有理由的。而我也相信,真正的喜欢是讲不出什么理由的,能讲出理由的,都是编造的。
自从上次火车站分别之后,你的样子就无数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梦里。长长的乌黑的头发,在微风中自由飘动,牵着我的心跳。深邃的有神的大眼睛,总在探索着世界里的新奇;与你四目相对,是我一生中最美的相遇。
你的婀娜身姿,投在静静的湖中,仿若仙女下凡;沐浴天地之光泽,吸取日月之精华,绽放出生命之美;你动听的笑声,回荡在我耳畔;日日余音绕梁、久久不绝,犹如青春的舞曲,伴我谱写青春华丽的篇章。
……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几乎每周都要泡图书馆,因为写情书这件事对我来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连写了五封信,我已经是江郎才尽。
好在终于,收到了阿尘攻城告捷的消息。
“明天我去烟台,顺路犒劳一下为我冲锋陷阵的好兄弟!”
“顺路?”
“对啊,主要目的,是要去会会我的女神。嘿嘿。”
想象着阿尘得志的“丑恶嘴脸”,我松了一口气。
“还是别了,你刚刚俘获女神的芳心,好好陪陪她吧。再说,我可没有当电灯泡的爱好,假期我还有约呢。祝顺利。”
“也好,那就等暑假回家,我请你。”
“你太客气了。”
给阿尘回了这最后一条信息,我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好久。
就这样,在接下来的的九百多天日子里,阿尘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和我分享他和李岚岚之间的快乐与忧愁。刚开始,全是快乐。用他的话形容就是仿若掉在了一片幸福的海洋;后来他说,他在“海”里“呛了几口水”,但仍然是幸福的;再后来,他觉得自己在这片海洋里有点窒息,很想年鄂尔多斯的大草原;再后来,也就是大三的最后一个学期,他好像在这段感情中越来越觉得憋屈,想要挣脱。
终于,在大四的国庆节,阿尘告诉我:“我们分手了。”
看着这条信息,我感觉自己好像终于熬出来的样子。因为一开始,我就觉得他们俩不是很合适,或者说,可能我是在嫉妒他。至少有一点我很明白,阿尘是极其讨厌抽烟的女孩子的。我不知道当阿尘看到心中的女神熟练的抽烟的样子,海是否不改初心。
几乎是同时,李岚岚在两年半之后,第一次主动联系我,给我发微信:他们分手了。
令我感到不解的是,阿尘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是感到轻松的;可是当李岚岚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却高兴不起来。反而觉得有点沉重和不知所措。
我只是简单地回复:哦。
本来当初我在想,哪天要是阿尘和李岚岚分手了,我就追求李岚岚。可当事情发生以后,我却不再有这样的想法。大概我不是真的喜欢她,我只是在嫉妒阿尘。李岚岚可能当初也并没有真的喜欢我,她只是需要有个人来陪伴。
在这受煎熬的两年半里,我最感谢的是时间。是时间让我看清了友谊。在阿尘与李岚岚闹矛盾的那些时刻,阿尘从来没有怀疑过我;而李岚岚也从来没有找过我诉苦。看来二人都把我当朋友。
而李岚岚在最后时刻主动联系我,是因为她和阿尘已经撇清了关系。能帮她疗伤的,最恰当的人选也肯定是我。
她联系我,我开始以为,她要和我恋爱。可后来才知道,她就是想知道从始至终,阿尘对她是不是真心。除了代写情书这件事,我始终保密以外。其他的,阿尘告诉我的,我了解的阿尘,我都告诉了她。
她沉默了半晌,放下手中的红酒杯,看着我:“有烟吗?”
“你不是有专供吗?”
“自从和他恋爱后,我就戒了。”
我递给她一支,她深吸了一口。
“那些情书都是你代写的吧?”
“阿尘告诉你的?”
她没有回答我,继续吸了一口烟。慢吞吞地拿起手机,翻开相册,找了半天给我看。
那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扉页,上面有我用钢笔——代写情书的那支,写的一句话:有的人因为生活承受着泰山之重而越发坚强;有的人因为生命遭遇鸿毛之轻而感到绝望。
五
阿尘的家乡在鄂尔多斯杭锦旗,大学一毕业,他就就考取了内蒙古自治区公务员考试,报考了家乡财政局的会计岗位。他一如既往没有辜负“学霸”这个称号,以笔试第一、面试第二、总分第一的成绩,最终从三名面试者中杀出重围,赢得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
“木头,告诉你个好消息,我考中了。你呢,考得怎么样?”很久没有和我联系的阿尘,还是一如既往地关注着我。
“恭喜你啊!我嘛,你知道的,名落孙山。”
“别灰心,你要是不嫌我们这里穷山僻壤,我可以给你卖个情报。”阿尘跟我兜圈子。
“我现在有口饭吃就不错了,我妈天天唠叨我,读了十几年书,最后砸手里了。我能有工作,家里老太太欢喜着呢?”
“我说了,我是卖情报。”阿尘一再强调。
“好吧,你说,你想怎么剥削我?”
“额……看上个姑娘,想请你出山。”
我在电话这头沉默了一会儿。
“好吧,那就看你这份情报有多少价值了。”
“县委办公室招三名秘书,下个周一开始报名,一个月以后考试;还有一个教师招考……”
还没等他说完,“成交!”我干脆利落地回答。
最终我如愿以偿,考上了这个“金饭碗”。
可是考试容易,工作难。
工作量虽然不算大,但每天都得适应新的规矩,不断学习。就这样,还总是失误,甚至是犯错,接连好几次被领导批评。阿尘的处境和我类似。
这个镇子并不算大。从南走到北大概四十分钟,从东走到西约三十分钟。只有两栋酒店的大楼比较洋气,最高的十九层。商铺倒是很多,林林总总,集中分布在我们办公大楼的北侧。民居有的属于老房子,砖瓦结构,年久失修,住户多为外来务工者;有的是刚建起来的楼盘,没有住满,小区也没有完全硬化,遇到雨雪,坑坑洼洼、泥泞不堪;有的条件好一些,物业齐全,花草树木一应俱全,最贵的房子一平米不到两千。我在条件不错的小区租了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车库。一张床、一张书桌(也是餐桌)、一盏台灯、一个洗手间,后来又和房东借了一个书架。这里距离单位只有不到五分钟的车程,这也是我选择这个小区最主要的原因。
阿尘住在镇子北边,向西南步行十五分钟,便能到我的车库。下班后,我总约他和我聊天。
入职后的第三个月,下午七点半,我正在书桌前温习《政务信息写作指导》。阿尘打来电话,想要约我去一个他家附近的咖啡馆聊天。
咖啡馆的名字叫“孤独部落”,面积不算大、布置还算精致,一楼有七张桌子,一侧的墙边是书架——摆满了各色书籍,吧台的后面墙上是一个酒架,斜躺着各种品牌红酒。二楼是一个开放空间,专供各类培训租用。
我想,阿尘十有八九,是打算跟我提代写情书的事。刚入职那会儿,我们俩人都各自忙工作,没有时间。现在总算不太忙。
“你说,我们读了十几年的书,最后要从事这样琐碎的工作,是不是很没有价值。”阿尘满脸都是迷茫。
“可是其他的工作好像我们也做不了嘛,就这些琐碎的事,还经常犯错,挨批。”
“我指的就是这个。你说我们上学那会儿多刻苦,最后从事的工作,完全体现不出我们学习的价值。怎么会这样呢?”
“执政者的权力,本来就是要服务大众和社会的。我想我们做的这些事,多多少少是在直接或间接服务公众,应该还是有它的意义的。”
“陈木,你是学的中文,干的又是秘书,以后就是当领导的苗子。我呢,一堆表格,一堆数字,能有什么前途。”
“这个行业不就是讲究’熬’吗,慢慢来,总能熬出头。”
“啥啊,那你说,啥时候是个头呢?我看一辈子也就这样,能熬出头的,都是有背景的和你们这些干秘书的。”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的问题,拿起咖啡放到了嘴边——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哎?你不说你看上了一个姑娘吗?进展的怎么样?”我想岔开话题,缓和一下气氛。
“就是微信上聊聊天,约也不出来,有一搭没一搭的。”阿尘说话的时候,完全不像当年的“学霸”,倒像是老话说的“霜打的茄子”。
“要不我给你当一下助攻?”
“算了!我发现啊,大学那会儿,女生喜欢浪漫。情书这种东西很起作用。但是工作之后的女生吧,很实际的,特别是我们这样的小地方。再说,我们整天在一个地方工作,我的字大家都知道的,代写的话,那不很容易露馅儿。”阿尘虽然比较失落,但是理科生的一贯逻辑条理还是那么清晰。
“整天跟你抱怨吐槽,你该不会烦我吧。”阿尘的这句话,让我有点惊奇,他的这种细腻我倒是第一次觉得。
因为确实,他工作后的抱怨实在是挺多,我还真有点敬而远之的想法。只是碍于这么多年的同窗,不好意思拒绝。
“你还不知道吧?咱们高中一个同学,在这里的派出所工作。”阿尘的眼睛露出一丝光亮。
“苏军,有印象吗?”阿尘继续讲到。
“那个高中出名的中锋?”我不太确定。
“对,就是他。”阿尘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拿出手机,“给你推荐了他的名片,完了之后你自己加。”
“我感觉他们做警察挺能体现价值的,难道不是吗?小到维持治安、大到除暴安良,哪件事不是关乎百姓切身利益呢?”
阿尘说话的时候,每个字就是一颗螺丝钉,被他用锤子重重地砸进了木板里。
“而你的价值在于,让这些保卫一方的警察同志们,能按时准确地领到他们应得的薪水,不是也是在同一条战线吗?”
“理是这么个理,但是,只要随便换一个学会计的,都能代替我,那我的价值又在哪里?”阿尘再次追问。
“阿尘,你要知道,没有哪个地方因为缺了谁是不会转的。别说你我了,就是领导都一样。”
“所以啊,我们的价值在哪里?”阿尘再次盯着我。
不得不说,我开始有点烦阿尘;但阿尘的问题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们辛苦工作,没有方向,无法感到价值和意义,那我们又是为了什么呢,能坚持到什么时候?难道仅仅是为了月末领四位数的工资吗?或者说,讨论一份工作的价值和意义有没有必要。阿尘在乎的价值和意义到底是什么,它对我意味着什么。
工作后的半年、一年、两年,到阿尘自杀的时候,我们刚刚入职三个年头。在这三年里,每隔一段时间,阿尘总要和我讨论起这些问题来。我刚开始是反感,继而觉得他有点幼稚,后来倒觉得他有点可爱。
可是这些问题,我暂时只能任由它们在脑海里四散开来。我相信,总有一天,这些问题会迎刃而解,哪怕是穷尽一生。
但我不确定,阿尘会不会相信这些问题有解,他又会如何去解决呢?
我举起咖啡,放到嘴边——我想,自己的问题还是留给自己解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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