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近一段时间以来,你开始有了种种担心,那些担心让你情不自禁地想到原点——你此生得以延续的初始之地——并滋生出近乎迫切的想回老家看看的愿望。那种愿望一经生出,便不可抹去。尽管你时常有意否定,但总是毫无建树,所以你尽量避免过多的独自思虑,反而更加疯狂地把精力都投入具体事务中。
你偶尔也向一些成功人士请教,希望获得恰当的指点,他们给你的忠告是:“这是中年危机的开端,以你现在的地位,要尽力克服,千万别前功尽弃。”可是,你根本摆脱不掉那种日益强烈的忧虑感。
你尽量表现得平静地问你父亲:
“家里都还好吧?发生了什么事吗?”
“就那样,能有什么事儿。”
“那你不停地给我打啥电话?”你悬着的心一放下来,反问中就参杂进一些埋怨和不耐烦。
“我是担心你,手机不通,座机又不是你的声音……”
你父亲还想继续解释,却被你“及时”阻止了:
“我妈还好吧?”
“就那样,你要跟她讲吗?”
“好的,”你再次调整心理状态,故作平静地对你母亲说,“妈,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不睡觉呀?”
“这不你爹要给你打电话,又打不通,正一直担心你呢。”
“妈,我可好着呢。”
“我就说嘛,儿子都长大了,用不着还跟初中高中时一样,有点小事儿就疑神疑鬼的。可你爹就那犟脾气,非说要看看到底是咋回事儿。”
“现在放心了,你们可以去休息了吧,” 你母亲的语气又让你突然想起,你父亲一定还有别的什么事,“对了,你们找我究竟有啥事吗?
“你爹想问你,到底哪天能回来呀?”
“我还没倒出空来看票呢。这两天实在太忙,等周末在网上把票订好了,再跟你们说吧。”
“早点定下来吧,我们也好做准备——”
你母亲的话才说一半,你父亲就把手机抢过去,兴冲冲地问你:
“你听我说,能不能把你车开回来?”
说实话,你从没决定过要开车回老家。一是因为路途太遥远,你曾经查过一次,总里程一千五百多公里,开那么远的长途,对你毫无疑问是个挑战,你还没做好承受那种疲惫和坚持的准备;二是因为时间有限,你那次并没打算回家太久,虽然你也可以开口请上半个月的假,但出于某种自大的责任和自我约束,便很自觉地只安排了一个星期。
你自认为听出父亲话中有话。那在老家不是什么怪事,但是你对那种炫耀嗤之以鼻,认为那不应该发生在你自己身上。尽管你想极力搜索恰当的词句,但还是没忍住反问你父亲,语气相当生硬:
“开车做啥?”
一阵短暂的沉默。大概你父亲听出你话里的抵触和犹豫,所以语气也迅速转变,一种试图配合你转变的、原本饱含希望、肯定和兴致的嗓音,顿时被蒙上一层犹豫和躲闪的迷雾:
“我是说,如果你开车回来的话,一家人到哪里都方便……你那么多年没回家,总有很多地方要去走走的。”
你没回答“是”,也没回答“不是”。你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尽管你只是不喜欢,但还是感受到一种隔阂,那种隔阂像一张巨网,把你死死地网在里面,任凭你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无法穿越它进入自由呼吸的空间;你还感受到一种若有若无的连接,那种联结如同不停闪烁的白炽灯,不管你多么期待它最终熄灭的那一刻,但它却始终在那里闪烁不定,怎么样也不会完全灭掉。
下意识地环顾办公室一周,你突然有些茫然。原先那一摞摞未经处理的文件,经加工后换了个位置又被重新堆起,一摞摞地、有序地摆放在办公桌上,仿佛工厂里新鲜出炉的成品,正等待着买家装车运走——那里全是包含心血的成果和希望。但是你却视若无睹,满脑子都是你父亲那虚荣的要求。
父亲爱喝茶,你可以买市场上最好的茶叶寄回去;父亲喜欢抽烟,你可以买全世界最好的烟捎给他;以前父亲喝酒,你也给他买茅台和五粮液;父亲如果学会开车,你还可以买给他豪华轿车……你一直认为,买了那些东西就是尽孝,而且那些高级货也足以让他们拿得出手,因为还很年少的时候,父亲和长辈就对你寄予厚望:“长大了,要有孝心,要给长辈买好烟抽,买好酒喝!”你并非肤浅地认为烟酒即是孝心,只是心中有一种无法明示的衡量:若采用物质方式,于你而言更合理,也更合算,不用成天围着鸡毛蒜皮的小事转,如此你便可以安心地做个奋斗者,去追逐比狭隘之地的狭隘之人要远大得多的梦想。
在你看来,要你开车回家,就好比高高扬起的锤子突然落下,某种原本不确定的东西被死死钉住了。那一钉,便将你多年的逃避和内心深处的隐秘确定无疑地拉回现实,将你置于两难的十字路口。其中一条岔路上奋斗者同伴在呼喊:“别再忍受世俗羁绊的煎熬,做一个纯粹的奋斗者吧,勇敢去追逐自己的理想;”而另一条岔路则吹出温柔和美的风,风中浓烈的归属感夹杂着俗气不堪的诱惑,企图引诱你走进那个被称为“生活”的秘境。
就那样,你不说话,你父亲也不说话。你能听到电话那头铁钩在火炉中穿梭的声音,想必是你母亲在关火准备睡觉。她或许不想介入到你们父子间的沟通中,她对这两个男人都了如指掌,唯一能做的是给予你们空间,让你们自行思量,然后或许是妥协,或许是理解。她经历过太多那样的场景,她认为父子连心,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许久,你父亲才说:“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你也说:“好的,你们也早点休息吧。”
电话就那么结束了,双方的语气都很平静,弦没有被绷断,仿佛谈判不成刻意保留了一丝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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