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儿
天色灰蒙蒙,园丁深一脚浅一脚,脚下咯吱咯吱的响,“咔嚓”一声,歪斜的影子重重跌在山茶树下。躺在地上茫然环顾,灰扑扑的衣服下面横着乱七八嘈的枝条。碎屑在他的眼睛中飞旋。浑身散发出锈铁一样硬冷的气息。
他仰起头来,两只手臂向上大张,晃了晃,又落下,朦胧的眼神,看到猫儿匍伏在他的脚边,昏暗的灯光下,猫儿抬起长满毛的爪子,看到园丁花白脑袋埋进泥土里,身体像弓一样绷紧着,籁籁地抖动。
园丁翻过身,身上的酒味浓烈得像雾。手像冰凉的刀锋伸向猫。猫缩瑟一下身体,眼睛眯起,身子有一点疼痛。
园丁的手从猫身上垂下来,嘴巴张了张,有一个声音传出,猫朝四处环顾一圈,树林里空寂无人,眼睛就不由得停留在园丁的脸上、身上。
每一天,猫总是第一个见到园丁,也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
园丁的容貌是猫熟悉不过的,即使在黑暗里,细微的变化,也逃脱不了它的眼神,猫儿吃了一惊,才一个太阳升起落下,园丁眼角嘴边的绉痕,像身后的那棵老松树,松树的皮,噼啪翻起,一块块地往下掉,落到树根上,皮肤成了一只松松垮垮的布口袋。
猫儿有点透不过气来。身体往一个黑暗深谷飘荡,有晕眩伴随着轻松的感觉。奇怪的是园丁的脸,那张隐没在黑暗中,绉巴巴的脸,离它越来越远。
猫了惊了一下,就发现自己像气球一样在飘在山茶树树梢了。它留神听听下边园丁的动静,好像什么也没有。
这一夜,猫儿在树梢头呜咽几声,留下凄清悠远的声音。园丁在山茶树下一动不动,直到天亮。
猫儿看见园丁的脸,又发生了某种变化,眼圈是树叶青色,变成了黑夜一样的黑色。园丁摇晃着白头发,他满面倦容、话也懒得说,只是伸出刀锋一样的手,在猫儿背上软绵绵地划了一下。
一棵一棵地浇过去,泥土里有了草腥味钻出。浇水的塑料管子一直在顽劣地喷水,园丁忽然皱起眉,他觉察到了什么,对呵,今日是楠楠的生日。他迅速拎起水管,站着身子,开始用水管一遍一遍地给自己洗头。在一片哗哗声里,昏睡的头发被激醒了。园丁湿淋淋地站着,望着细雨漾漾的草地。
手机在手中成了冰块,园丁想起自己父亲过世时,他还没有成年,灾难临头他一点也哭不出来。父亲一动不地躺在木板上,他大着胆摸上去,冰冷闪电般袭击他的全身,瞬间,他感觉自己比尸体更加冰凉。可是山山,软软柔柔的山山,怎么可能会冷成一块冰呢。
猫儿去见园丁出租屋的时候,心里有点胆心。它抬头看到园丁脸上的气色好象恢复过来,看上去和气许多,好象还带着隐隐的笑意。
它仔细地察看,园丁从塑料袋里掏出来一只蛋糕,把小蜡烛一根一根,慢慢地插上去,一共插了二十根。他把蜡烛点上,小小的火苗亮起,园丁垂着手站在那儿不动,直到熄灭。猫儿听见园丁对着空气,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生日快乐啊,山山。猫儿不止一次听园丁喃喃自语,山山是他的孙子,是他的软肋。
一个寻常的手机电话,就在这寻常日子里,急促地响了起来。园丁停下手中的活计,站稳双脚,从口袋里摸出电话,在摁下接听键的同时,也顺势摁下了免提键。在电话声中,在儿子不同寻常的声音,切断了他日后活着的唯一途径。还在读大学的孙子,心脏骤然停止在了20岁的凌晨。
猫儿看见园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一只手摸着胸,在椅子上悬悬地坐下来。有风吹进了猫儿的眼睛,有点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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