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岁的时候,故乡在我眼中很大。
山是连绵不断的,那时候城中没有高楼,无论从哪个方向望去,总可见一抹黛色将天际托起来。群山低低的,曲线温柔,毫无尖厉的悬崖峭壁。草木一年四季皆葱茏,只不过春日里的绿毛茸茸,暖融融,愈深愈冷,到冬天那绿便冻住了,成了冷美人似蹙非蹙的罥烟眉。
外婆家后头有座棋盘山,传说两位仙人在此中下棋,一子落下,世上已千年。童年大片空白的日子,在山里到处乱跑,自然而然也就知道了哪一棵玉兰开花最早,哪一种鸟啼得最好听,哪一块地头长最密的野菜,哪一片竹林生最多的春笋。
小孩子的心,对于生活,生活中的美,以及一些大自然的秘密,总会更加敏感一些——我至今十分妒忌那时的自己。
半山腰的华严塔还未翻新,塔身上黄土一摸就掉,到处刻满怪异的符号。暴雨前大片大片云压下来,化做墨蓝的一滩,那塔就渺小下去。总觉塔里藏着的什么妖精,趁天地一片混沌,急急溜出来瞥一眼世间万象,眨着纯净不知世故的青蓝色大眼,和我们呆看天空一样呆看我们,一会儿羡慕一番人情的暖,一会儿又惊叹片刻人心的杂。
茶树满山,清明前后有翩翩的采茶女穿梭其间,白衣黑裤,步下生风。其实她们大多是一些中年女子,不得已来干这劳苦的活,可小小的我总觉得她们极美,特别在薄雾朦胧的春天里,那些蓝底白花的粗布头巾,在翠色的山与奶白的雾间,隐现着,起伏着,让人联想到下凡的天仙。初茶一落,嫩枝条的伤口被风舔舐,茶香便悠悠晃晃地溢开去了。
故乡茶叶多,平常人家也一大罐一大罐地摆着,算不上什么好茶,泡出的茶汤倒也极浓极香。记得有一种治上火的偏方,外婆抓一大把茶叶,加生米,再加盐加糖,滚水一泡,给我灌下去,味道怪异,至今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效。
采茶女的汗水落在茶树的根上,春风盛极,长茧的手指间开出花来。山脚下,一块一块田垄,农民的脊背黑亮亮,俯身与疯长的野草斗争。田边长有巨大的柳树,不知何时被闪电劈去一半,焦黑的断口发出水嫩的芽。他们的孩子,正编着今春第一个柳叶环,迎春花和野雏菊缀得过多,戴头上,一路奔跑,一路散开星星点点的鹅黄与绛紫。
那时街上还到处挤满黄包车,另有一种名为残疾车的电动载客车,但开车的大多不是残疾人。外婆家那条巷子里住着许多车夫,与我熟识的,出门碰见总坚持要载我一程。一条瓯江穿过故乡,上边架着古老的石头桥,他们过桥上坡时,使劲蹬那车脚架,用力得整个身子都立起来。一耸一耸的脊梁,随江上水浪涌动,车子便极缓慢地爬上去了,蓝天白云从两旁滑过,像是某部电影里的慢镜头。
如今这些人力车都很少见了,残疾车也已被禁运,上次回去,看见邻居家那辆记忆里火红的车早已破败,呆呆靠着墙,露出海绵的车座上摆了两盆海棠。墨绿色锈迹从泥土里长出来,绕上褪色的红漆,暗示一些缠绵的旧光阴。海棠花在日光下妖妖地艳着,车棚顶安有燕子的巢,没人知道那些干瘪的车轮挨过多少风雨,踏过多少弯弯直直的路。
人们出生在名为故乡的土地上,生而劳作,落下数不清的汗,隐忍的泪,滚烫的血。有的人一生被困在这里,最终参悟,抑或仍旧不甘;有的人逃离,最终归家,抑或渐渐忘却。
七八岁的时候,故乡在我眼中很大,光是一座山一条河,便装得下所有尚未长大的忧愁与欢愉。后来离开那个小城很久,它和一些老掉的故人房屋一样,愈低,愈小,弯腰低眉缩在悠悠青山怀里,说旧便一下子旧了。
小时候看戏,戏腔转啊转,唱的是“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作故乡。 ”唱罢了,调子却还记得,每一次重新想起来,人心便不可抑制地回到儿时那种极度的敏感,身体每一个毛孔都改不掉思乡的毛病。
故乡是一个多情的词语,活在雅致的诗词里,也活在土话与乡音里;活在街头巷尾,也活在记忆深处。
它是一个紧随身后的拾荒者,拖长长的影子,捡拾我们长大途中,随随便便丢在岁月里,无用了的一切——找不到的红头绳,爬过的栗子树,戴过的石榴花,半截土墙,炊烟,白发,断断续续的笛声,山头歌声,灵异传说,迷路后的一场大哭……
被丢弃的故人故事,随故乡一起,生长于野,无人认领与心疼,忘掉了也就死去了。
人的一生总在途中,离故乡越来越近,或越来越远,都是奇妙的体验。明明方向相反,却给人同一种绝对自由的错觉。
好像随时随地可以飞起来,去往生命中的每一个角落。
飞远了,也就只有故乡还记得回去的路,它永远把你当小孩子对待,怕你又一次迷路,要牵你的手回家。
因而面对故乡,我们都很自私,仿佛小孩子想独占一颗糖,哪怕历经万千世故,也不肯圆滑,大言不惭——故乡是我一个人的,无论来世,还是今生。
心安处,是故乡。生而为人,一个人总有独属一颗心自己的故乡。
一个人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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