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观元年,山东郓城县勾栏瓦舍有一弹三弦琴的说书老者,每日丑时三刻醒木一落,嘈杂的人群霎时鸦雀无声。从三国到南北朝、盛唐到五代十国,从正野史到神话传说,没有他说不到的。讲到高潮时,堂内一片欢呼叫好;讲到悲苦时,看客也情不自禁,泪流满面,加上弦音低沉,似断非断,好不忧伤。
这日,他如往常一般,醒木“啪”地一震,声如洪钟:“话说仁宗嘉祐三年三月三日五更三点,天子驾坐紫宸殿,受百官朝贺……”
人群中,一梳着双髻的蓝衣小人坐于台阶,托着双腮全神贯注地倾听。
讲的是京师瘟疫盛行,仁宗钦点殿前太尉洪信前往江西龙虎山,请张天师来朝祈禳。龙虎山后有一贴着数十道封皮、使着朱印的伏魔殿,封着凶神恶煞的魔王,不得妄开。洪太尉好奇且不信鬼神之说,着人拆了封皮、凿了门上大锁,点了火把,定睛一看,一个刻着“遇洪而开”的石碑陷于泥中。洪太尉兴起,道是上天注定叫我来看,使人掘动石碑向地下深处挖去,却是一个万丈深浅的穴,只见穴内刮喇喇一声响亮。
正说到此处,众人屏住呼吸、提心吊胆,空气凝滞。
老者继续娓娓道来:“那一声响亮过后,只见一道黑气,从穴里滚将起来,掀塌了半个殿角,直冲到半空中,散作百十道金光,朝四面八方去了。要问走的到底是何妖魔,请各位明日再来!”
众人唏嘘不已,打了赏钱一哄而散。老者收着摊子正欲离去,一双小手扯住他的衣角,稚嫩的声音问道:“老爷爷,到底走的是什么妖魔?”
老者面露难色:“小丫头,这些是道听途说,后面的故事我也不知晓了。”
蓝衣小人不依不饶:“那魔王散到哪儿去了?”
老人惭愧道:“你可算把我问住了。”
“千古幽扃一旦开,天罡地煞出泉台!”却见一个穷困潦倒的长须道士,捧着酒壶漫不经心地念叨。
小女孩探头探脑地走过去,洋溢着天真:“大叔,什么是天罡地煞?你知道后面的故事?能不能讲给我听?”
那道士余光一瞥,险些呛了酒,揉了揉双眼,惊问:“小丫头,你姓甚名谁?今年多大了?”
女孩噘着小嘴,似有不快:“你先讲给我,我再告诉你!”
“讲什么讲?死丫头,买个香烛半天不回来,敢情上这儿偷懒来了,看回去大娘子怎么收拾你!”一个年约五十、相貌丑陋的老妇气冲冲闯了进来,对着女孩一通掐拧。
道士抿了一口酒,似笑非笑地说:“这丫头骨相清奇、命格有异,你最好莫要招惹她,免得日后自食恶果。”
老妇不屑,扯着嗓门泼妇般喊骂:“祝家的事你也敢管?臭丫头,跟我回去!”说着粗暴地将女孩拖出了勾栏院。
道士仰天长叹:“真乃天意!”
黄昏时分,残阳笼罩,校场一片死寂,几只黑鸦偶尔盘旋于暗淡的空中,发出刺耳的哀鸣声。栾廷玉不急不缓地擦拭着重达百十斤的铁棒,落寞的身影与夕阳的余晖交相映衬,透着一丝凄楚。
收了兵器,瞥见校场西南角缩着一个蓝衣小人。栾廷玉向她挥手,唤她上前。蓝衣小人犹豫片刻,缓缓蹭了过来。
他打量一番,笑问:“你找我有事?”
蓝衣小人歪着小脑袋试探问道:“你能不能教我武功?”
栾廷玉觉她着实有趣,哈哈大笑:“一个小丫头,学什么武功?又不是男人!”却用力捏了捏她的肩膀和胳膊,摇头感叹:“倒是个练武的好底子,可惜是个女子!”
女孩“扑通”跪倒在地,急忙叩拜:“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栾廷玉从未见过反应如此机灵执拗的孩子,哭笑不得:“我何时说收你为徒了?再说还要先禀过你的父母才可。”
“娘死了,爹不理我了,只有学了功夫才不会被欺负!”
他望着这张倔强的小脸,忆起了一段不愿触及的往事:我的女儿若还活着,也如她这般大了。当年若不是执意离家闯荡,妻女也不会意外身亡。颠沛流离六载,若不是祝朝奉收留做了教师,这一身本事怕是要就此埋没。
自此,栾廷玉收了生平唯一一个女徒弟。彼时来祝家庄才七日,对庄中事物一无所知。收下女孩的第二日,他才从下人口中得知她竟是祝朝奉小妾罗氏所生庶女,唤作祝瑶。
祝家庄庄主祝朝奉娶了两个女人,正室娘家姓王,乃郓城县首富王员外独女,其父病逝后,家产悉数留给了她。祝家庄日益强大,王氏功不可没。又因她连生三子—祝龙、祝虎和祝彪,祝朝奉对她百依百顺。因受王氏之托教授祝家三子习武,栾廷玉见过她几回,一看便知是个不好惹的女人。
可这小妾罗氏他却不曾见得,也极少听下人们提及,只说一年前溺水而亡,再问缘由皆讳莫如深。祝朝奉对这唯一的女儿不管不问,尽是厌弃不说,还任由王氏使唤打骂。栾廷玉知晓罗氏之死绝非普通溺水这般简单,却又不好多问主家家事。这女孩虽是小姐的身份,地位却抵不过一个丫鬟。每次练功都是等众人熟睡,偷跑到校场练半个时辰便回。
“师父,您是不是不想教徒儿了?我会很努力、很认真学的,求您别放弃我好不好?”祝瑶哀求道。
“并非为师不愿教授,每天半个时辰学到的只是花拳绣腿,实在无多大用处。”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栾廷玉思量许久:“为师确是想到了一种适合你的武艺,无论招式还是力度,女子再怎么苦练也赶不上男子。但你的身形和手法敏捷灵巧,为师有意教你一套暗器功夫,你可愿学?”
祝瑶自是愿意,高兴地合不拢嘴。
栾廷玉有些酸楚,不禁问道:“丫头,你母亲真是溺水身亡?”
祝瑶转喜为怒,敏感质疑地瞪着栾廷玉,目光凌厉寒凛,如同变了个人。
黑夜中,火把的光芒照亮了半边天际,蓝衣小人被阵阵骚乱惊醒。须臾间,王氏领着一众仆妇破门而入,丑陋的老妇将她从床上揪起,拖至独龙岗的山涧。蓝衣小人睁开朦胧的睡眼,定睛一看,大声惊呼:“娘!”
却见一名衣衫不整、秀发凌乱的白衣少妇被几个庄勇强行塞进一个笼中。
蓝衣小人挣脱老仆的束缚,哭喊着奔向罗氏:“娘,他们把你怎么了?你们凭什么抓我娘?”
王氏气定神闲地说:“你娘与庄勇私通,被老爷亲眼撞见,祝家庄岂能放纵如此伤风败俗之事?”这一句说得轻描淡写,却字字戳人心肺。
“把这丫头拉走,将这个贱人沉入涧中!”祝朝奉早已面目扭曲狰狞,怒中带着杀气。
蓝衣小人死死拖住父亲的双腿,哭着哀求:“爹!求求您放过娘,她是被陷害的!”
笼中的罗氏冷声狂笑:“看来今日该我命绝于此。祝朝奉,你既不信我,夫妻之情就此断绝,但走之前我想与阿瑶说几句话,你该不会反对吧?”
祝瑶踉跄踱至罗氏身旁,紧紧攥住母亲的双手,小脸布满泪水。罗氏温柔地拭去女儿眼角的泪水,安慰道:“阿瑶不哭,以后的路要靠自己了,娘无法护你了。记住,不要轻易相信男人说的话。还有……”
罗氏顿了顿,哽咽道:“阿瑶,无论发生何事,都要好好活下去。”继而幽怨地瞥了瞥祝朝奉和王氏,附在女儿的耳旁低语道:“这个男人不配做你的父亲,有机会一定要替娘沉冤报仇!”
看官道,罗氏无辜惨死,可怜可惜可悲可叹,不曾想却成了故事的源头,引发了一桩奇妙的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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