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
客厅的光线很暗,她摸到台灯的旋钮,轻轻一转,暖黄的光“叭”的一声就溢满了整个房间。
今天中秋。桌上是昨天买回来的月饼,被棕黄色的油纸包得整整齐齐。她取来做针线活儿用的银亮亮的剪子,剪断了捆着纸包的红线。
浓墨似的夜慢慢变成了含水的天青。
“赵奶奶,又起这么早啊?”
送报的小玉把报纸插进门口的箱子,隔着清晨的雾气和一道深绿色的纱门,向里面的背影问好。
她笑着应了一声,转过身来,小玉已经跑远了。放下手里的剪子去取报纸,拿进来看了两行,才发觉老花镜又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罢了,一会儿再找。
油纸有好几层,她一一翻开,捡了四块白玉似的月饼,整齐地摆到桌子中间的白瓷盘子里。两个豆沙两个糖桂花馅儿。豆沙是他爱吃的,她自己这么多年只吃糖桂花。苏式的月饼,外皮很酥,还没碰就掉渣儿。
她的心情很好,不知不觉哼起了小调儿。木头柜打开,取出里面一个巴掌大的小坛子。她给自己倒了一小盅儿黄酒。
这种酒她喝了半辈子。年轻的时候,总是他陪她一块儿喝。那时候老头子还是个壮小伙,就着小菜,一顿喝光一坛还嫌不够 。
转眼人都没了十几年。
老头儿疼她,活着的时候总念叨着要让她走在前头。可惜世事千万,不如人愿的倒有大多数。
她如今已经八十二岁了。经过战乱挨过饥荒,人间清福也享了不少。活到现在,真要说还想着什么念着什么,无非是忘不了那个人。
老伴儿老伴儿,老来为伴,一个人的日子再清闲自在,总不如有个他在身边逗乐儿拌嘴来得心安。
“咕嘟咕嘟”,是烧水壶在响。上了年纪,酒就喝得少了。她一个人,用不上茶壶茶碗儿,一个玻璃杯就够。卷成小团儿的茶叶缓缓舒展,像极了伸着懒腰慢慢苏醒的清晨。
入秋有一段时间了,晨起的风和凉雾都让年迈的她觉得不太舒服。她决定去躺椅上再睡一会儿。从前的家里,喝茶的是他,睡在躺椅上的也是他。现在少了一个人,这些事就都由她来做了。
没有毛毯,她找来一床毛巾被盖在身上。老年人的睡眠总是很轻,明明已经睡着了,还是能听见街坊里送牛奶的自行车车铃“铛铛”地响。
他就是伴着这“铛铛”声走进来的。
她知道自己在做梦。
事实上,同样的梦,她已经做了不知多少回了。总是他骑着自行车从报社下班回来,总是烟灰色的围巾和帽子,总是泛着银白的胡茬,总是还没进门就喊着:
“玉程,我回来了。”
可这次有点儿不一样。
梦里的她就坐在卧室的床沿,眼睛看着门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而他也不似往常,沉默着,径直朝着她所在的卧室走过去。皮鞋踩在老旧的木地板上,“咯噔咯噔”地响。
没来由地,她觉得胸口有些发紧。喉咙堵得难受,想开口叫他却发不出声音。
从客厅到卧室,不到十步的距离。他走进来,坐在她对面,双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年轻时就有指尖发冷的毛病。怎么搓怎么捂,都不如他一双大手暖着顶用。他刚不在那会儿正赶上天气转凉,她夜夜抱着暖水袋失眠。
手暖和了,胸口好像也不像刚才那么难受了。她在梦里看着他站起来,又俯下身去,像是要跟她说话。
她觉得这个场景很有些熟悉。
事实上,整整六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他也是这样俯下身子,凑在她耳边说出这句话的。那时的他还没有胡茬,是个年轻漂亮的小伙子。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
他说,“玉程,我可以抱着你吗?”
六十年已往,一如从前。
她忽然醒悟到,自己等了十几个春秋,做了无数场虚无缥缈的梦都看不清面庞的人,这次是真的来了。等到他,自己就可以走了。
至此大梦一场。天边一轮圆月尚在。
不必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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