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的黑色是这个世界桀骜的外衣，长久以来，他能听到的声音很少，有时候只能自己跟自己说话。他睁着眼，极力望出去，希望能从黑暗中看出一点别的什么东西来，可就算他怎么努力，黑暗仿佛一对黑色的翅膀，将他的视觉遮挡得严实。
此刻他是清醒的，他只是睁着眼睛一动不动，有时实在累了就闭上眼睛，但意识还是活跃的。他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但他猜现在可能是夏天了，在这如同地底巢穴的地方，他觉得闷热，他浑身冒着汗，汗湿了他的衣服，他偶尔抬手擦了擦鼻子上的汗珠。
他在棺材里，他在心底呢喃着。至于不会被闷死，是因为在底板钻有五六个小孔——整副棺材是被架起来的。他躺在棺材里，偶尔能够翻翻身，却不能坐不能掉转方向，只能干躺着。
是四月一号进来的，现在他也不知道具体时间，所以并不清楚自己在这棺材里待了多少天，从里面他是推不开棺盖的，只有外面的人才能推开棺盖——所以爷爷会在早上和傍晚来一趟，将他从棺材里放出来，给他吃的喝的，顺便让他上厕所和换掉身上的脏衣服。
人有三急——有时候没忍住，就在棺材里尿了，就是昨天半夜醒来时，现在可以闻到一股恶心难闻的尿骚味弥漫在狭窄的空间里，他皱紧了眉头，感觉自己泡在散发着恶臭的尿壶里。
爷爷怎么还没来，他又在心里嘀咕着。
咔——有人踩断了地上的一截枯枝——他以为是爷爷来了，刚想喊爷爷，却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他赶紧闭上嘴，屏住了呼吸。
“这地方真他妈阴森。”
“这附近也没有避雨的地方了，就姑且在这躲躲雨罢。”
应该是村子里的人，而且听他们的话，外头应该是下雨了，奇了怪了，他怎么听不到下雨声——也难怪，现在听那两个人说话也听得不是很真切。
“这雨下得真大啊，怕是田里刚种下的苗儿会被淹了。”
“不要紧，我挖了引水沟，不会有事的。”
一男一女，是夫妇？还是兄妹？又或是两个没有任何关系的陌生人？他不禁猜测着，他的思想活跃着，恨不得举起双手敲响棺盖，张口大声地呐喊。
但他不敢，他不能让别人发现了他。
那对男女继续交谈着。
“这雨就跟那天下得一样大呢。”
“哪天？”
“周公子死的那天啊。”
“怎么你又提起这事了！”女人语气中带着一分责怪和九分不安。
周公子死的那天——棺材里的他忽然僵住，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手不自觉地抓紧衣襟。
周公子住在村东，他家是村子里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家，因此村里人都称他是周公子，而他住在村西，跟爷爷两人相依为命，父亲母亲在三年前说是出去找个活路便没有再回来，他猜他们应该是死了，要不然不会不回来的。
周公子并没有像其他有钱人家的公子哥一般恃强凌弱，趾高气扬，对人倒也和善，仿佛他是他，他跟他的家里的钱没有多大关系。没有人知道周公子跟他是好朋友，更没有人知道是他杀了周公子。
“我见周公子平时也没得罪什么人啊，怎么就落得那般下场呢？”
那天磅礴大雨，世间万物被充斥在天地间的密密麻麻的雨线裁剪成无数模糊的碎片，在小树林附近——离周公子家不远的地方——的一口水井里，人们发现了周公子的尸体，他苍白的脸在冰凉浑浊的水里浮起沉下，双眼紧闭。
“我听别人说他可能是自杀呢。”
“怎么会，家世好，还长得一张俊俏的脸蛋，要什么有什么，怎就会寻不开呢？”
“那你怎么觉得就是别人害了他呢？现在衙门不是还没给出结论来么？”
衙门不过是一群拿着俸禄外强中干的虚伪的家伙，他们能有什么结论，肯定过不了几天，就会向天下人宣告周公子是自杀——他们什么都查不到，没有任何物证和人证。
在沉重的黑暗中，他微微侧过身，枕住自己的胳膊，他眨了眨眼睛，犹若蝴蝶诡谲地扇动它飘渺的翅膀，他脑海中浮现出周公子的脸——那确实是一张好看的脸，世间的画师再如何了得也画不出他的脸来，他一双眼瞳仿佛被星辰点缀，他看人时的目光是温柔的，温暖的，他的微笑，比阳光更加耀眼，仿佛遍野绽放五颜六色的花儿。
他就是这样好看的人。
周公子对他说过这样的话，“这里并不适合你，你疑惑，只是还没有找到自己的路，你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谁。”
周公子找到自己的路，他要离开这里，离开他那富裕的家，到外头去寻找自己的天地。
周公子是有梦想的人，他说，“为什么你会觉得自己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你从来都没有做过啊。”
他告诉周公子，是因为他从来就没有机会做过。
在星星点点的回忆中，外头那两人的对话又传到了他的耳边，隐隐约约。
“你发现了么，张家那孩子这两天都没有见到人。”
“诶，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昨天林婶也跟我说起过，说是那怪胎似乎失踪了，张家爷爷终日在家里很少出门。”
“提起那怪胎就晦气，你记得他那眼神吗？像是要把人吃了一般。”
“那你就别说起他了，”女人厌恶地说，“好了，雨也停了，我们走吧，这地方怪讨厌的。”
“那棺材……”男人问女人。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那是周公子的棺材。”说着两人都沉默了，很快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就什么声音都没了。
在这荒郊野岭中，这荒废了十几年的破庙，里面放着一副崭新的棺材，那是周公子的棺材，而里面躺着的却是他。
周公子在哪呢？
就在他的旁边哩。
他伸手探了探，摸到一只冰冷僵硬的手。
尿骚味中隐隐有着一股刺鼻的腐烂的尸体味。
寂静的黑暗犹若一层轻薄潮湿的纱覆盖在他的脸上，他屏住呼吸，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周公子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够跟他说话的人了——他的爷爷是哑巴。
一直以来，他就跟哑巴一般生活着，忍受孤独的煎熬，直到周公子跟他做朋友，他享受到了聊天的乐趣，还有笑容微妙的魔力。他哪里舍得这样的乐趣和魔力呢。
要是周公子就跟他的父母一样走了就不回来呢？
不可以。
不能走。
周公子走在他的前面，他忽然冲过去，一把就把他推进了水井。
当周公子的棺材被放在这破庙时——周家似乎并不想把一个死得不明不白的人放在自己家里，尽管这是他们的亲孩子——周家还有三个儿子，死了一个就死了罢，一切是命罢。
这村子里的人最爱说命了。
当晚，他就潜进破庙，躺在了周公子的棺材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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