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头走后,青龙的脸上就没有再露出过笑容。他好几次梦见自己的哥哥在呼唤自己,他在很远的地方朝他招手,身后是数不清的妖兵,在他下面的地面排列成一条黑压压的长河。青龙猛然意识到,他的哥哥现在正在爬一个很高的坡。他突然看清了哥哥的脸,面色惨白,表情狰狞,恐惧正从他每一个毛孔,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里淌出来。哥哥脸上满是鲜血和泥土,他用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喊他的名字,用枯槁的胳膊直直的伸向他。哥哥在喊着:
“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这问题直击青龙的灵魂,他突然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哥哥。如果他们一家人想想办法,也许……也许可以把妖兵引开,在砖头的双腿还在的时候带他逃跑……可是,他多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啊。
“为什么,为什么”砖头一声比一声愤怒。青龙再抬头看时,砖头不知怎么突然就爬到了他面前,他真真切切的看到了哥哥恶鬼一样的脸,那双来自地狱的,深陷着的眼窝,两行鲜血突然汩汩的流了出来……
青龙突然醒了,他看清了四周,发现现在已经是白天,他正和兄弟姐妹们挤在车厢上,头上的风有些冷,一阵阵怕啦怕啦的声音传来,是铁皮在一颗颗的扔石子,打在震颤的车厢上,发出这样单调的节奏。
青龙想起,他们已经在路上两日了。还有不远就能远离那座化为废墟的城市。砖头真的和他的名字一样,留在那片残砖弃瓦里了,可生活还要继续。
家人们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孩子们也失去了往日的活力。铁皮双目空洞的扔着石子,他瘦长的胳膊像风中摇曳的芦苇,好像随时能被风吹走;老王爸爸在前面开着车,驼着背,双肩低垂。青龙看不清爸爸的表情,但是他也感受的到,爸爸其实也很痛苦。但是他觉得自己比爸爸更有罪,因为他必须对其他孩子守口如瓶。爸爸告诉他,有些真相不知道会更好,我们不需要知情,我们只需要坚强的活下去。
小小的摩托车驶过崎岖的山路,一会儿面前是高高的山坡,一会儿又开到了一望无际的平原。道路都被炸毁了,但是地上却有一条清晰的痕迹,那是来来往往的许多辆车压出来的。
又行驶了两天,一家人终于在远处看到一座小镇。他们在高悬的山路上遥望向远方,薄薄的浮云害羞的遮掩着大地,它们软绵绵的阴影在棋盘一样的平原上缓缓拂拭着,小镇就像汪洋大海中间的一座孤岛,被隐藏在群山之间,原野的尽头,大地的终点。他们和他们装载的满满的,慢悠悠的小摩托车此刻是那么渺小,他们即将穿越这盘旋的山路,就像穿过每一个生活的苦难。小镇或许是新生,也或许只是更大的不幸。
小镇面积不大,但是设施都还完整,他们沿着路驶入了低矮的建筑群中,这些砖房的外墙都已经有或多或少的锈蚀或剥落,青草零零星星的生长在道边,紧挨着的就是公用的排水沟。小镇的路是砖铺的,上面盖着一层浅浅的沙土,路两旁除了一户户的民居,不时也可以看见五金店,超市,诊所一类的设施。这个小镇踩着现代化建设的余音,继承着上个世纪的遗风,也渗透出一些现代的流行气息。这时候正是中午,有些人家的烟囱正冒着炊烟,但是街道上很安静,没有忙碌的百姓,也不见店铺生意兴隆,一个路口堆积成山的垃圾暗示出这里的颓废。
宾馆在小镇的入口不远处,大概八九百米就遇到了客运站,宾馆就挨着客运南站建立起来。这是一栋二层的小楼,红色的外墙满是灰尘,褪色的招牌斜在楼顶,写着“鸿运旅店”,但是却因为雨水冲刷,字已经不清楚了,不仔细看就是:“鸟云旅占”
旅店里空无一人,前台是一个阴沉着脸色的女孩,看起来二十岁左右,头发草草的扎起来,碎发弄了一脸,几率头发垂在面前,挡住她看手机的眼神。她穿着一件蓝色的棉质体恤,下身是牛仔短裤,看到一行人推门而入,只是疲惫的抬起头。王爸爸看到她低垂的下眼袋和黑眼圈,感觉这个姑娘昨晚像是根本没有睡觉。
“你们啊,双人间够了,给四十吧”
王爸爸翻了翻衣兜,突然又抬起头问:“一间房四十吗?”
“一共四十”女孩头也不抬的说。王爸爸看着她悠荡着的那虑头发,也没有继续问,拿了房间钥匙就走了。
房间是自己找到的,自始至终也好像只有那女孩一个人。老王爸爸拧着房门,孩子们在身后好奇的打量着房间。这时他才感到心里有一丝放松。但是这门……怎么有一丝古怪呢?老王爸爸疑惑着,歪着头使劲拧门锁。只听得一阵卡拉卡拉的响,门上不住的从缝隙往下落灰。这时,细心的红鸾好像看到了什么,她轻轻点了点爸爸的后腰。老王爸爸感到一阵温柔的触感,便毛着腰,回过头,看到睁着天真的大眼睛的小女孩。
“爸爸,门好像没有锁”红鸾细声细语的说。
“?”老王爸爸用力一推,门吱嘎一声,放弃了反抗。这时,铁皮的眼睛立马就亮了起来,他期待已久的休息之地,旅馆,他多长时间没有在大床上躺一躺了,那柔软的……??
铁皮惊呆了,当房门完全打开的时候,面前只有一个锈迹斑斑的铁床。一阵浓烈的霉味扑鼻而来。老王爸爸急忙去开窗,没想到刚一碰那把手,床就整个掉落了下来。
楼下的收银员这时缓缓的抬起头,听见楼上不时传来一阵阵尖叫“啊,老鼠!”……“小红,快来看,这里有一只蟑螂哎”“啊,不要,快把它拿走……”“哎呀,柜子……柜子掉了……”“老爸,这块砖头可以拿下来吗?”
收银员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她从身后拿出一瓶啤酒,狠狠地灌了一口,满是血丝的眼睛闭起来仔细的品味一番,然后打了一个长长的嗝。
青龙在帮爸爸收拾完屋子,让那里勉强可以住下之后,就在镇子里跑了起来。一路上他只看到一个老爷爷在树下乘凉,他和老爷爷相视一笑,心里感到一丝欢喜。
青龙不一会儿就把镇子跑了个遍。最后,他找到这里最高的一个地方,那是一栋百货大楼的楼顶。他进入大楼里的时候,一楼已经清空了,堆满了杂物,只有一个人看了他一眼,然后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继续低头忙碌。二楼是卖衣服的,那些衣服挂在那里似乎有些时日了,青龙没有驻足。他直接从楼梯走,兴冲冲的终于爬上了楼顶。果然这里没有锁,他跳跃着从门里跑出来,却看到前方早有一个人。
“红鸾?你咋知道我会来这?”青龙大喜,面前站着的居然是他的姐姐。
“猜你还不容易。每到一个地方你都要来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画画。是叫,素描,对吗?”
“是啊”青龙笑着从身后拿出画板和颜料,这是他最珍贵的宝贝。他没有颜料,但是搞到一枝铅笔还是不难的。他也没有支架,这不难,把画版拿在手里就行了。红鸾看着青龙,他现在看见了整个小镇的全貌,安静的,陈旧的建筑无声的屹立着,浮云很低,在他眼里,这些建筑变成了信守承诺的骑士,天空是倒置的战场,是浮动的水面,战士苍老的英姿在水面的倒映下重新回到浴血的荒原。
青龙还是喜欢自己的画被人喜欢的,事实上也正是如此。他总是把自己的画送给兄弟姐妹们当礼物,孩子们都喜欢的不得了。这让他成为几个孩子里很受欢迎的一个,也让这个不幸的艺术天才摆脱了艺术家独有的孤独。
老王爸爸躺在床上,屋子里都是刺鼻的霉味和尘土,但是比这更刺鼻的他也闻过,就不觉得有什么了。他在沉思中缓缓闭上了双眼,暂时没有什么事情,他的皱纹就缓缓舒展开了,像最纯真的孩子一样进入了梦乡,不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陪伴他的只有他的亲生女儿,左翼。她是这些人里最牵挂砖头的一个。
左翼的目光一直盯着阳光明媚的窗外,摇曳的绿色农作物倒映着她的愁绪。她看着的是他们来时的方向,她仿佛看到砖头的身影,他的脚步印在她们的车轮痕迹下,他穿过滚滚的风尘,伴着山谷里的风笑着归来。他喜欢砖头,喜欢的不得了,可是为什么砖头的离去是那么容易呢?对,容易,这是她想到的第一个词语。姑娘的眼眶湿润着,长长的睫毛像是清晨被露水打湿的芳草,她把头枕在胳膊上,正在经历着她生命中很重要的一次别离。
铁皮带着最小的白蛇在街上乱转。白蛇对一切都十分好奇,但是铁皮总是一副“老子早就见过啦”的姿态,这让白蛇有一丝不爽。这时,他们正跑过青龙早些时候经过的门口,但是那里空无一人,老爷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那里了。
天色正在慢慢变暗,铁皮注意到,今天的火烧云很浓烈。但是白蛇注意到了不一样的地方。他拉着哥哥的手,指着远处的屋顶:“哥,哥,那里是不是着火了?”
铁皮看过去,只见一丝火光正像一张贪婪的巨口,吞吐着灰烬。一个人正在那里烧纸,灰白的碎片被上升的气流卷上高空,随着浓烟一起飘洒在小镇的上空;一户,两户,三户……人们好像魔术一样突然出现了,铁皮感到自己被烧纸的人围在了中间,每一家每一户都在烧纸,他们从屋里走出来,在门口点燃了火堆和火盆,在楼顶点燃照亮半个天空的火焰。铁皮突然感到一丝恐慌,在这些面无表情的人身上他感到了一种神秘的危险,于是他急忙拉着弟弟的手跑开了。
青龙早早就已经画完了,但是他还站在那里,他从未见过这样红的天空。
往日的夕阳是红色混合着金色,在黑暗的大地上游弋着最后的两种色彩。太阳也是镀上一层金边。可是现在的太阳太不正常了,它就是鲜血的红色,映照着大地也无不是一片鲜红。阳光像是天空下的一场血雨,人们的脸是暗红色的,五官下有黑色的阴影,已经看不见眼神。脸红鸾那可爱的脸也变得像是咒怨娃娃一样血红,黑色的眼窝里有淡淡的亮光。不正常,颜色不正常,世界是不可能红成这个样子的。
这时,身后有人突然走过来,手里拖着一口袋烧纸。这是一个秃顶的中年大叔,双目无神的把纸倒了出来,对两个孩子也是视而不见。红鸾很害怕,她不由自主的拉紧了青龙的手。青龙也没有犹豫,转身就和红鸾一起跑了下去。
他好像明白,楼顶没有锁门的缘由了。
黑夜已至,地上的火焰应和着天上的星光。在火与灰中,左翼哭泣的眼睛突然睁的老大,在她目光的尽头,那个阴森森的路口,群山的尽头,她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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