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绝不认为美学情感是一种具象的东西,相反,我认为它极其复杂,并且是由诸多多样且不和谐的因素所构成的。因为一幅画作或一段音乐会挑逗起你的欲望,让你感伤往事,让你思绪飞舞、莫名兴奋,那些美学家就说你不应该被其打动,这显然毫无用处,你终究还是被打动了。这些方面同样是美学情感的组成部分,正如看到平衡的结构后收获的那种客观的满足感—样。
在我看来,那些创造艺术的人和那些享受艺术的人有着巨大的区别。艺术创造者之所以创造,是因为他们内心的渴望让他们不得不将通过创造来让自己的人格外化。如果他们创作出来的东西具有美感,那么这是一种偶然,他们本来的目的极少是为了创作美的东西。他们想要释放那充满重负的灵魂,用他们自己的方式,用他们手头的笔、颜料或者黏土,用那些他们生来就善用的工具。
我现在要谈到的,是那些将对艺术的沉思和欣赏作为生活主要事业的人。我很少能发现他们有让我钦佩的地方,他们虚荣而自满,不善处理生活中的事务,却鄙视那些谦逊工作的人。只因为他们读了一些书,看过一些画作,就以为自己要高他人一等。他们借用艺术来逃避现实生活,还愚昧无能地鄙夷万物,贬低人类基本活动的价值。他们实际上和瘾君子别无两样,甚至比瘾君子还要更糟糕,因为瘾君子并未自视过高,也没有瞧不起自己的同类。和神秘论的价值一样,艺术的价值在于它的效果。如果艺术只能带给人愉悦,不管那种精神上的愉悦有多大,它的影响也不甚明显,甚至不过等同于一些牡蛎和一品托梦拉榭葡萄酒带来的愉悦。如果艺术是一种慰藉,那么足以。这个世界充满了不可避免的邪恶,如果人类偶尔能从古往今来遗留下来的艺术作品中寻求庇护,这样是极好的。但这并非逃避,而是汲取新的力量来面对这些邪恶。如果说艺术是人生重要价值的一种的话,那么艺术必须教会人们谦逊、容忍、智慧和慷慨。艺术的价值不在于美,而在于正确的行动。
我必须坦白,在我愚蠢的青春岁月中,曾认为艺术不过是人类活动的最高成就,它使人类的存在变得有意义(我曾将自然之美也归于艺术的门类,因,.,为我曾经非常确信——到现在依旧认为——自然之美是由人类创造的,正如他们创作绘画和音乐那般),而我还十分自信地以为,只有少数人才懂得欣赏艺术。但是我的这个想法早就改变了。我不相信美是一个只属于少数人的领地,同时我倾向于认为,如果艺术只对于那些受过特殊训练的人才有意义的话,那么这样的艺术同它领地里所属的那少数人一样不值一提。只有当艺术可为所有人欣赏的时候,它才是伟大和有意义的,阵营性质的艺术不过是种玩物罢了。
艺术本就是艺术。艺术是活的。试图通过历史、文化和考古学的联想来给一件物体以艺术的生命是毫无意义的。无论一座雕像是由古代希腊人还是现代法国人完成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座雕像此时此刻会给我们以美的战栗,这种美的战栗会激励我们创作出更多的作品。如果艺术不仅是自我沉醉和自我满足的话,它必将磨砺你的性格,同时引导你做出更为正确的决定。尽管我不是十分喜欢这个结论,但是我不得不接受它。要评判艺术作品需看它的艺术效果,如果效果不好,便是无价值可言的。这是一个古怪的事实,艺术家只有在并非刻意的情况下才能达到这种效果。这个事实只好被看作事物的本性,而我也无法对此做出解释。布道只有在布道人没有意识到他在布道的情况下才最为灵验,蜜蜂也是为了自己的目的才酿蜂蜜,并不知道蜂蜜对人类用处。
爱有两层含义:第一种是纯粹、简单的爱,即性爱;第二种是仁慈的爱。我认为就连柏拉图对此都未做出严格的区分,在我看来,他似乎把那种与性爱相伴而生的喜悦、力量和活力归为他所称的神圣的爱。然而我倾向于将这神圣的爱唤作仁慈的爱,虽然这样做会让它带有世俗之爱的缺陷,因为世俗之爱会流逝,会消亡。人生最大的悲剧不是肉体的消亡,而是停止去爱。你爱的人不再爱你,谁对此都无能为力,这简直是不可原谅的罪恶。拉罗什福科发现,在一对爱人之间,总有爱人的一方和被爱的一方。于是他通过警句来揭露这不对等的一面,而这种不对等定会阻碍人们在爱中追寻完美的幸福。不管人们多憎恶这个事实,也不管他们多急于否定这一点,毋庸置疑的是爱取决于性腺分泌的某些激素。很少有人可以常年因为同一个对象的刺激而持续地分泌性激素,而且随着年月的流逝,性腺分泌的激素也在下降。人们对此问题则表现得非常虚伪,而且不愿意面对真相。他们太会欺骗自己,所以当他们的爱退却为一种坚贞持久的爱怜时,他们仍欣然满意地接受,就好像喜欢和爱怜是一回事似的!爱怜建立在习惯、利益关系、生活便利和陪伴的需求之中,它是一种舒适而非激动的感觉。我们是变化的产物,也生活在变化的环境中,难道我们本能中最强烈的性本能就能逃脱得了变化这一法则了吗?今年的我们不同于去年的我们,我们爱的人也是如此。时刻在变化的我们若是能继续爱着另一个变化了的人,这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大多数时候,已经变化的我们需要悲哀地做出极大的努力,才能继续去爱这个我们曾经爱过而现在也变化了的人。这是因为,当我们沦陷于爱那强大的力量之中时,我们确信它会永远持续下去。当这份爱意开始有所降温的时候,我们便会羞愧,觉得受到欺骗,埋怨自己对爱情不够坚持。实际上,我们应该接受这种变心是人类本性的自然效应。人类的经历让他们对爱拥有一种复杂的感觉,他们怀疑过它,他们常常咒骂它,也常常讴歌它。人类的灵魂总是向往着自由,除了某些短暂的时刻,人们总会把爱情中需要的这种自我臣服看作一种有失优雅的行为。爱可能会带来人类所能体会到的最大的幸福,然而这种幸福从未完满。爱的故事通常有一个悲伤的结尾。许多人曾憎恶爱的力量,愤懑地想要从爱的枷锁中挣脱出来。他们拥抱他们的枷锁,但也痛恨这枷锁。爱并不总是盲目的,最不幸的便是明知道这个人不值得你去爱,却还是全心全意地爱着此人。
仁慈的爱不像世俗的爱那般短暂,尽管仁慈的爱中也带一些性的成分。就如同跳舞,有人跳舞是为了在节奏的舞动中寻求欢乐,而不是一定要和他的舞伴发生关系;但是,只有沉醉在舞动之中,才会觉得跳舞是一种让人愉快的运动。在仁慈的爱中,性本能得到了净化,它赋予这种仁慈的爱以温暖和活力。仁慈的爱是善中较好的一面,它让善中某些严肃的品格多了几分温厚,从而让人们能够更容易践行自控、耐心、自律和容忍这些细微的品德,因为这些品德原本是被动的,不太让人提得起兴趣的。在万物间,善良似乎是唯一有其自身价值的人生美德。美德便是它的善果。我很惭愧,说了这么多,只得出一个如此普通的结论。
世上的崇敬太多了,事实上,很多事物都配不上这份崇敬。我们现在往往只是出于传统习俗的缘故才会对事物表达敬意,而不是我们对这类活动感兴趣。对于那些过往的伟大人物,诸如但丁、提香、莎士比亚、斯宾诺莎等,向他们表达敬意的方式便是不去神化他们,而是将他们视作我们同时代的故人,与他们亲密无间。如此,我们便能给他们最高的赞美。这种熟悉感让人觉得他们仍鲜活地活在我们身边。然而,当我偶尔遇上真正的善时,我发现内心会有一股油然而生的崇敬。即便这些少有的善良者在我眼中有些普通,也不是像我以为的那么聪明,可那于我亦似乎毫无影响。
我很久都没有做这样的梦了,但我还是一直有那种感觉,认为自己的生活是一场幻境。在人生这场幻境之中,我也要忙此忙彼的,因为总会有事情要做。然而,即便我这般做,我却能从远处审视并知道这场幻境的样子。当我回首我的人生时,有过成功和失败,有过无止境的错误,有过欺骗和成就、欢笑和凄苦,但奇怪的是这种种回忆却缺乏一种现实感。它们是如此晦暗不清,缺少真实感。也许是我的心无所栖息,所以才会对神和永生有同祖先那般的渴望,尽管我的理智似乎已经不相信神或永生。有时我只好退而求其次地安慰自己,在我一生遇到的那些为数不多的善里,毕竟还有一些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
也许我们找不到人生的原因,也找不到对人生的阐释,但我们能发现一丝慰藉。在这漠然的宇宙之间,从我们出生至死亡,周围总是避免不了一些险恶的事情,善良虽然算不上一种挑战,或者一种回复,至少是对我们自我独立的一种确认。这善良是幽默对命运荒唐和悲哀的一种反驳。不同于美,善良可以达到尽善却不让人觉得厌倦,同时比爱更伟大,善良的光辉不会随着时间而褪淡。善良是通过正确的行动显现出来的,但谁又能在这本就毫无意义的世界中分辨出什么是正确的行为呢?正确的行为并非是为了获得幸福,如果会有幸福的结果,那么也是幸引福至。
总所周知,柏拉图劝导他的智者们放弃平静的悟理生活,让他们投身到凡世俗务中去,故而他将责任感置于享乐欲之上。我想,我们每一个人也许都偶尔做过某种决定,因为我们认为是正确的而去那样做,尽管我们知道这样做并不会有幸福。那么什么是正确的行动呢?在我看来,雷昂修士给出了最好的答案。他说的做法不难,人性虽有弱点,但不会在其面前畏缩。我将以雷昂修士的话来给本书做个收尾,他说,生命的美别无其他,不过顺应其天性,做好分内之事罢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