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灯

午夜，办公室的灯还亮着。灯光下，他还在奋笔疾书，写着写着，碳素笔的墨迹一点点变淡，直到完全失去了颜色，纸页上仅残留下浅浅的字痕。

“该死！”他握着碳素笔的手使劲朝桌子上敲了敲，可没有什么用，碳素笔还是没法写出字迹。他定下神来，借着灯光，看到碳素笔的笔芯没有墨了，他扭开碳素笔的盖子，把空笔芯丢在了身旁的垃圾桶里，又从桌子上的竹笔筒中抽过一支新笔芯，装到了碳素笔里。

装好笔芯，他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丢在垃圾桶里的笔芯，内心深处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感伤。他想自己的命运会不会像这只空笔芯一样，当有墨汁的时候，承担了这资料室中数百资料的文字的书写，当没有墨汁的时候，将被无情地丢到垃圾桶里。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念头，他不敢继续想下去，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垃圾桶边，把空笔芯重新捡回，放到了竹笔筒中。哪怕是空笔芯，曾经也和自己一起奋斗过。他默默地想着，环视着办公室两边已经被档案盒塞得整整齐齐的书柜。书柜里装着的是扶贫的档案和痕迹材料，这些档案很细致，比公安局的家庭档案资料还详细。

为了这些材料，他和自己的同事已经一年没有放假，为了伟大的扶贫事业，这些个人的得失似乎已经不计算在内。但他又想到《劳动法》中明确规定，劳动者是有权利休息的，然而《劳动法》并没有什么用，在伟大的扶贫事业面前，所有的东西都需要让路，他觉得《劳动法》有些滑稽，又有些可笑。

他无奈地摇摇头，又看了一眼窗外，夜色更加浓重，夜色下的灯光全消失了。抱怨是没有用的，他只能坐回座位上，重新拾起了碳素笔，心底默默地念着：“我必须明天回去。”他的眼睛却盯着桌面上摆放着的小小相框，相框是他一家人的合照。合照第一排是他的老父亲和老母亲，两位老人手中抱着他的小女儿芊芊，两老身后是他和妻子，一家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现在，他一家人都住在城里，他因为工作的关系，独自呆在乡镇上，他都忘记自己多久没有回家了。

“我明天必须回去！”他又自言自语念叨了一遍，不过他发现这句话是错的，窗子上边的墙上的时钟走到了一点，现在已经到了他口中所言的“明天”。他皱着眉头，伸手一把扯下桌面上昨天的日历，揉做一团，丢向了垃圾筐。但这一次，他的准心有点偏差，废纸团砸到了垃圾筐的边缘，滚在了地面上，这宛如昨天的时光被无情的抛弃，滚落在历史的尘埃中一样。

这时候，他听到门外有人在敲门，门并没有锁，他应了句：“请进。”

一位中年男子走进了办公室，中年男子来到废纸团边，捡起地面的纸，扔到垃圾筐中，接着问：“还没有睡？”

“还有三份档案需要填！”他指着档案夹说，“明天我请了假，今晚必须弄完。”

“我知道。”中年男子走到窗台边，靠着窗台点上了一支烟，表情中似乎有些难言之隐。

“你也没有睡？”他填着档案问。

“睡不着！”中年男子深深吸了口烟，停顿片刻后又说，“明天市里的领导要来视察。”

听到这句话，他手中的笔又停了下来，用近乎愤怒的口气说：“明天周六，我请了假！”

“一共要来十二个人！”

“明天我请了假！”

“他们大约九点半左右到！”

“我请了假！”

“这次主要视察易地搬迁的情况！”

他的愤怒随着重复，变得越来越微弱，他已经习惯了服从，服从工作，服从大局，所有的愤怒最终都是毫无意义的，他只能无力地瘫倒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说：“好，我知道了。”

“嗯！”中年人用力地按熄手中的烟头，将烟头扔在烟灰缸中说，“你也早些休息。”说完，中年人转身走出了办公室，并轻轻地带上了门。

“妈的！”等中年人走了，他重重捶了一拳桌子，从桌面上抓起手机，打开了微信，找到了老婆的微信号，用拼音输入法写道，“老婆大人，明天上级领导要来视察，我回不来了，芊芊的家长会只能你去了！”写到这里，他又停了停，这段话似乎已经写了很多年了，是不是应该换一种口气，他只好删掉，重新写，“老婆大人，对芊芊说，爸爸明年一定会去参加她的家长会。”写完，他又闭目沉思了一会，如果明年不能参加呢？那自己不是说谎了么，做爸爸的怎么能说谎呢？所以他只能再次删掉重新写，“老婆大人，我明天天塌下来也会回来，但回来的可能有点晚，如果来不及参加芊芊的家长会，只能老婆大人您再辛劳一次了。”他咬了咬牙，按下了发送键。

信息虽然发出去，但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的回音，大约老婆已经睡着了，毕竟这个点了，他抬头看了看钟，又自言自语说：“我必须回去！”他抖擞精神，再次握起碳素笔，飞一般填起了档案表。

此刻，夜已经很深，远远看去，偌大的乡镇上只亮着他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