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连载小说
【乡土】 秀姑(9)

【乡土】 秀姑(9)

作者: 辛勤的老三 | 来源:发表于2018-03-24 16:13 被阅读0次

                    第九章  青衣武旦

            日子像流水,不管你欢喜还是愁闷,也不管你愿不愿意过这个年,腊月二十三祭灶君的日子还是不请而至。家里除了伺候牲口的老韩和帮灶的女人,其他的长工都被二虎早早发了工钱和粮食,急忙赶回家跟家人过年了。二虎媳妇拿了大布剪刀,就着院里冬日里难得的太阳,小心翼翼的给秀姑剪着头发,秀姑的麻花辫子曾经是整个魏家寨子最黑最亮的,惹得眼馋的女子偷偷问二虎媳妇,秀姑到底在头上抹了什么宝贝。早些年二虎媳妇也最爱给秀姑洗头发,漆黑发亮的头发握在手中沉甸甸的让人欢欣,那时秀姑老是像只眯着眼的猫一样温顺的靠在她的胸口上,任她摆弄,树荫中透出的点点光斑在她的粉白的脖颈上忽左忽右的闪,秀姑皮肤透明,细细的青色血脉像白瓷碗上的青花纹一样好看……而此刻二虎媳妇手中握着的花白的头发轻飘飘的,像受潮的毡片一样贴在秀姑苍白的脖颈上,攥一把在手里,也不过老鼠尾巴般粗细,二虎媳妇鼻头忍不住一酸,忙拿话遮掩:“还剩一点就剪完了,秀姐,咱往荫凉地挪挪,今儿个的日头太晒了!”,明知道秀姑不会有反应,她还是习惯于这么说。她剪完最后一缕头发,一手拿着梳子,另一手的剪刀仔细修剪贴着皮肤生出的细碎的毫发。

            “好了,你叫二虎来,我有事商量。”二虎媳妇吓得一哆嗦,手中的剪刀差点戳了秀姑的脖子,当她环顾四周确认这是秀姑在说话时,她又惊又喜,只愣了一下就扔了剪刀撒脚往对面偏房跑,门帘没揭就冲进屋“二虎,二虎,你快起来,秀姐说话了,你快去看看,她要找你说事呢!”

            二虎霍的坐起,满脸狐疑,一只手还在褂子袖口里乱伸,鞋都未穿好脚却已经迈出了门,“等等我”,二虎的媳妇忙不迭的跟着小跑。主屋的门却在二虎身后掩上了,二虎媳妇脚往前迈了半步,迟疑了一下,就收住了脚……

            二虎媳妇再见到自己的男人时候已经是正月初三的晚上。她一把拉住二虎,拧着耳朵从门外拉进油灯的亮光里来,“你个死鬼,一声不吭就…”,后半截话她咽回了肚子,二虎的身后,阴影里跟着秀姑,秀姑打扮的像个男人,发髻高高盘在脑后,把身子裹在青布里,一个蓝布印花的包袱斜跨在腰间,倒像戏里英姿飒爽的武旦,只是她面色虚浮暗沉,满身灰尘,进门来就一声不吭坐下来,推开二虎媳妇递上的茶盅,擎起茶壶,直接嘴对嘴喝起来,好像几天都没喝到水的样子。

            二虎媳妇伺候着秀姑梳洗完毕,换了衣服,又麻利的捯饬出一桌并不丰盛但却可口的饭菜来,秀姑没吃几口就放下筷子,没说一句话走进自己的屋子里去了。二虎媳妇急急的收拾完碗筷,赶忙跟着二虎钻进了自己的偏房,和二虎挤着坐在炕边,兴冲冲问二虎“你跟秀姐去收账去了?能去这么久?你知道不,你们不在的这两天出大事了,晾娃滩上长展展的摆着两具尸首,其中一个就是抢咱家的那个大黑个,另一个谁也不认得,应该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咱寨子里的人都说这是老天爷开眼了,报应!要不是你俩娃拖扯着我,我也想去看看,哪怕就是去啐他一口,看热闹回来的人说县府的人围着尸首不让靠近,说是等仵作来查验呢,不知是哪路英雄把这两天杀的给收拾了,咱真该请他吃顿十六碟子的大筵席!”二虎媳妇自顾自兴奋地说着,想把憋了这多天的话都一股脑说给二虎听,但却不见二虎的回应,一扭头,二虎已经斜斜的靠在铺盖卷上,起了鼾声。

            秀姑的话仍旧很少,仅有的几句话也权当是大家知道她不是失心疯之后的不得已的应付。她极少出主屋的门,二虎有事也是通过媳妇和秀姑来沟通。但是今天天还未完全亮,二虎就急急地和媳妇敲她的窗户,给她来报说昨夜发生的蹊跷事。“刚才老韩早起给牲口饮完水,一开头门,门口栓马桩上有一团黑黢黢的东西,手一提是个包袱,他就提着径直来见我,进屋一看里面齐札札摆着五捆响元(银元),看,就是这个!”秀姑梳着头的手停了下来,“五十个响元?”“里面还有一张纸条,你看。”二虎从包袱内里摸出一个折起来的毛边麻纸条,展开来,上面有一排草草而就的毛笔字。“我认不全字,就把黑蛋从被窝里揪起来,黑蛋说这几个字是‘大错已铸,来世衔环’,你也知道,黑娃在学堂才学完了《三字经》,娃也踅摸不出这是个啥意思!”

            “最近一段咱柜上有没有丢过钱?或者有谁借过咱柜上的钱?”

            “没有,都没有!奥,说到借钱的事我想起来了,有一年李德仁从掌柜的手里借过咱三十个袁大头,这还是掌柜的在世时的事,这么多年,都不指望他能还了,难道还能是他?”二虎提起李德仁依然是满脸的不屑。

    “李德仁?……”秀姑眉头猛的一挑,眼睛慢慢眯成了一条缝。

            快到秋收的时节,魏家寨子的人明显多了起来,这里边不光有本村的老少,出来活动活动手脚,收拾一下农具和鞍辔,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秋收大忙,还有财东家从外边请的临时的短工。九娃家也不例外。从河北岸贺村请来的小伙计也就十七八岁,嘴唇上的绒毛才刚刚泛青,活泼的像只没套过缰绳的小马驹,他不光人机灵,干活也挺有眼色,才进门两天,老韩等几个老伙计已经和他熟得就像一起睡了三年热炕似的。小伙计在晌午饭间不经意透漏出的一个秘密却着实让大家的下巴差点脱了臼。谁都知道魏家寨子的顺子是个勺勺客,村里人都只当他在城里跟着蓝田人抡勺子赚钱,却没有人想到他在土匪窝里整整混了三年,要不是他父亲前几日去世要回来奔丧,他至今还在土匪窝里赶前赶后的做伙夫呢。小伙计神神秘秘说这话的时候,几个长工的头就快跟他挤在一起了,二虎啥时候站到了他们背后,他们谁也没觉察,二虎没有理会老韩向小伙计频频使的眼色,他只在惊魂未定的小伙计的肩上拍了一下,“来,别怕,到我屋里来,我有话要问你。”

            农历腊月初八的古河滩会才开了两天,秀姑就病了,五婶闻讯去探望的时候,却被二虎的媳妇挡了驾,只让她虚揭了棉门帘,远远地瞟了一眼躺在炕上的秀姑,秀姑遮的严严实实,只在桶一样的被子的一端露出个覆了手巾的头。二虎媳妇说周至县城里请来的大夫叮咛过,除过她谁也不能进秀姑的屋,一是怕外人进屋犯了煞星,二是这外边天寒地冻的,人进屋难免会带了寒气,于病人的身子恢复会有妨碍。

            秀姑的伤是腿上的外伤,伤口的周围已经溃烂发黑,周至的大夫再来的时候就只摇头了,表示自己的膏药已经不顶用了,要退烧得另请高明。二虎媳妇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造的孽,她虽然算不得聪明伶俐的人,但自己的男人和秀姑每次出去干的事她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每当秀姑收拾包袱叫她准备烙饼干粮时,她的心就悬在空中了,只有当她看见秀姑和二虎一前一后进了家门时这颗心才能踏实落地。以往的猜测这次在二虎把顺子叫到家里问事的时候才第一次得到了证实,她是无意间听到的。她的命都是九娃给的,为九娃的事要她舍了命她也不会眨眼。但是当她的怀里有了两个虎头虎脑的儿子以后,她却不再愿意二虎有个什么闪失,二虎是她和儿子们在这个世上的靠山,是她的天!她的天不能塌了。整个后晌她脑袋中都在盘算着、矛盾着,她揉面时在想、烙饼时在想,直到锅里的饼烙出糊味才回过神来。那个晚上她早早地把黑蛋支去了铺子、哄睡了白蛋,破天荒的给自己的男人整了一炕桌酒菜,她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自己,太白酒给她脸上抹了一层薄薄的胭脂,她把自己交出去,她在二虎的身下欢实的像条蹦上岸的白鱼……

            黑老五从来不信邪,但今儿个刚出寨门心里就莫名的惶惶,寨门口榆树上的一群老鸹在他头顶忽的旋起,齐刷刷隐没在西边的山头间,“奶奶的,晦气!呸呸呸”他朝它们消失的方向连着唾了几口。寨子里快没粮食了,没油没盐的日子太难熬了,官府已经围剿了几回,他最看不上眼的老二也不声不响的走了,临走还带跑了一票兄弟,不到两年,寨子里十几个兄弟莫名其妙的死的死、丢的丢,楼观台的天师被强迫着也过来整饬过,但整个寨子还是笼罩在一片随时出事的不安中。寨子里做饭的顺子捎话上山,他爹的七七过了才能回来主灶,这事要是发生在以前,几个兄弟、几匹快马就会把顺子绑回来,但现在几十号人竟无一人敢下山!把舵子的老大眼睛扫来扫去,最后目光落在他身上,他黑老五想不应承这事却由不了自己。

            吃罢午饭的时候,河滩会上赶集的人慢慢少了,随黑老五来的两个小喽啰牵着驮了油盐粮食的骡子先行回山了,黑老五到镇上的眼线那探了一下风声,就急急的拍马上了路。冬日的渭河已经到了枯水季,仅有的一点细流像小孩的尿迹一样弯弯曲曲,这里是通向南山的捷径,黑老五闭着眼也不会走错,到了这里他再也不用担心什么官府仇家,他甚至后悔刚才应该去到镇上自己的老相好那里好好快活快活。“坐地虎!”有人叫他,他一扭头,石堆后嗖的站起一个人,黑老五本能的滚鞍下马,枪响了,子弹插着他的头皮飞过,他甚至感受到了嘶嘶而过的热风,马受了惊往前一窜,他被拉倒在河滩,第二颗子弹结结实实的撞进了他的胸口,他知道大限到了,他今天也回不到自己的土匪窝了,他眼看着对面的人越走越近,逆着光看不清面容,但腰胯间有点像个娘们,刚落草时老杆子(老土匪)叮咛他,千万不能死在小孩和女人的手里,那样的话死后都不能超生。“去球,不能超生就不超生!怕啥?!你最好是个娘们,不管你美丑,你得陪着老子上路!”他恨恨地吐了一口嘴里的血沫,把最后的一点劲全聚在手里握着的东西上,“坐地虎”的名头不是白叫的,他坐着别人也近不了他的身,凭的就是手里这百发百中的毒镖……

            秀姑的高烧仍然持续不退,方圆几十里的大夫都已经请了个遍,个个都是束手无策, 二虎进屋来探看的时候,他的媳妇自觉退出屋去,她知道二虎还在怨她,这个怨结甚至在往后的几十年里也没有打开过,要不是她的小花招,二虎怎么可能一觉睡到天大亮,怎么可能让秀姑一人涉险着了道?秀姑已经喂不进米水了,最后请来的念过洋学堂的医生说除非截肢,就是把腿用锯锯断才能保命,怎么锯?老师却没教过。

            秀姑嘴边起了一连串的燎泡,时而醒来时而昏迷,她看见九娃和她并排走着,四下没人的时候九娃背上她一路狂奔,她在九娃的背上上下颠簸,一会儿她又是在枣红马背上,脸贴着九娃磨扇一般宽阔的背……有一阵她突然感觉浑身澄明通透,呼出的气也不再那么灼热,呼吸声不再像拉着风箱。她招招手,模糊间是二虎到了床边,俯下身把耳朵贴近了她,“枕…头”,她费力地用手指着自己的枕头,二虎小心翼翼的从底下抽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烧纸,上面密密的画了十几个圆圈,每个圆圈的后面跟了一些谁也看不懂的字符,只有一个圆圈后面空空如也,她用尽最后一点气力朝二虎伸出一个指头,她清楚的看见二虎给她重重的点了一下头,她疲惫地合了眼,恍惚间她看见她和妈妈正走在一片金黄的油菜花地间,年轻的妈妈提了菜篓在地垄上回身朝她招手,耳边野蜂嗡嗡,妈妈鬓边的碎发在光影里一圈光晕,小儿时的秀姑头发上别了黄灿灿的油菜花,摇头晃脑的唱:“花姐姐,上高窑,高窑高,逮雀雀(qiao),扑棱棱,都飞了……”。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乡土】 秀姑(9)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flgqcf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