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浆水婆
等秀姑再次从炕上下地的时候,村里的秋收已经结束了,村口巷尾到处是摊晒开的辣椒、豆子,挂起一串串黄金屏障似的玉米棒子,窗台上这时候也被各种外形怪异的南瓜所挤占,地里的庄稼只剩下东一块西一块的辣椒和豆角还待收获,癞子疤一样零星的分布着,间或有红彤彤的火晶柿子零星点缀在高高的枝杈间,那是留给过往的鸟雀的粮食。在这天高云淡的天气里,眼力好的甚至可以看见终南山上的屋舍和人家,浓墨淡彩的晕染着,像挂在天边的一幅画。整个渭北平原再次袒露出它宽阔的胸膛,准备迎接着下一轮的孕育和收获。秀姑就常常一个人走在这光秃秃的田垄间,走走停停,身后远远的跟着二虎的媳妇,秀姑的步履不再风风火火,而是像被无形中的皮影提线一般牵引着,她时而会蹲下身对着犁铧翻开的黑土端详半天,时而会捉起爬到路上的蚯蚓放回到田地间。
秀姑信了佛,每天有好几个时辰都在后面的佛堂度过,二虎媳妇从窗户偷窥的结果不是看见秀姑在捻着念珠悄声念经,就是看她在对着观音的塑像凝视发呆,油灯飘忽,映照着秀姑的脸庞忽明忽暗,她的心思也像这油灯一样阴晴不定,不到四十岁的她,头发里竟有了白发,并且多到二虎媳妇不忍再拔的地步,“那就不拔了,让它长着吧!”秀姑无奈的看开了,但还有一个心结秀姑没解开,她盼着九娃能主动的给她个说法,九娃躲闪不过秀姑的逼视,还是给说了实话,“瓜地里的银元是我躲避追捕后留着应急的,埋在瓜棚井桩的后面,知道这事的也只有二虎和我,奥,对了,李德仁有天天都黑了来找我借盘缠,说躲仇家要避避风头,我和他在河滩远远等着,二虎去起土取的银子,到现在却连李德仁的人影都不见。难道……”九娃心里其实还想到了另外的一层,魏家祠堂里的另外几个本家可都不是省油的灯,都不愿意眼睁睁看着外姓人拿走魏家的财产,暗地里给土匪点了引线也未可知,但这里的沟沟道道他不想让秀姑知道。
即使在让长生过继到魏家的当口,秀姑心底也没断了要为魏家结个一瓜半枣的念头,看见谁家的媳妇在抱着孩子哺乳,或者门口有蹒跚学步的幼儿经过,她总会满心欢喜地快步凑上前去,捏捏孩子的脸蛋,和孩子额头相对着顶个牛,要不就是握着孩子胖乎乎的小手在自己的脸上摩挲着,轻轻软软的划过,她迷恋着一个个襁褓中粉乎乎的肉团,沉浸在这些小小人儿身上散发出的淡淡奶香。她满心以为老天会可怜她、眷顾她,会让她不定哪天早晨起来也吃啥吐啥,像二虎媳妇一样非得吃一口酸酸的青杏才止得住,但她却一次次的失望了。而且越来越失望。这失望一半来自她中看不中用的身体,她的身体依然紧致、圆润,月事殷勤而准时;另一半失望来自长生遭横祸后人们对她的态度,腆着肚子的孕妇们像避开瘟神般开始远远绕着她走,熟悉的孩子们还没近她的身就已经被赶来的母亲鹞子扑鸽般一把掠走。只有接生的五婶和二虎的媳妇待她还如从前一样,秀姑的苦闷憋曲也只能诉说给她们听,五婶总是给她说着宽心的话:“不妨事的,秀姑,你看你这细腰宽胯,屁股大的像蒲篮,这就是能生张的身子么,这是时候还没到呢!说一声要生就像狗娃一样一窝窝的生!实在不行,咱去姑姑庙求求浆水婆。”
姑姑庙是南山根来的山民们给起的名字,六如先生在世的时候给这大门题的匾叫“无色庵”,距离香火旺盛的广寒寺不到半里地,庵里原是有一个自幼出家的尼姑,还要加上个半路出家的浆水婆,浆水婆这个称呼不知是说她说话啰嗦还是说她沤的浆水菜好吃,反正大家都这么叫她,反而忘了她的法名。白天的无色庵里冷冷清清,除了偶尔的犬吠就没了别的声音,它的热闹在晚上,浆水婆晚上会被送子娘娘附身,给不开怀的女人来得偿心愿,每月的月圆之夜,求子的女人洗净了身子独自前往姑姑庙,送子娘娘据此来查验求子的女人是否诚心,五婶说方圆几十里求子的竟然大多都灵验了。
秀姑是加柴伙就要见水开的人,她当天晚上就去了姑姑庙,为了不惹送子娘娘生气,她远远的就不让九娃再跟着自己了,前面有亮晃晃的月亮引着路,身旁的芦苇窸窸窣窣像在给她轻声说着话,秀姑恍惚间觉得她是飘在窄窄的水路上,油葫芦(秋虫的一种)在脚边的草丛里一紧一慢地叫的正欢,偶尔水里咚的一声响,那是受了惊吓的青蛙入水窜走了……秀姑沉浸在这夜的宁静里,竟觉着这夜晚远比白天更合自己的心意。
求子的事情进行的远比秀姑预想的要顺当的多,送子娘娘好像知道她的心思似的,从她推门进庙起就迫不及待的下了凡,浆水婆半翻着白眼,嘴角堆满白沫,浑身打摆子似的抖着,两只缠着的小脚像砸蒜一般的跳。她从灰灰的百衲衣内摸出几丸黑不溜秋的药,让秀姑和水服了,坐在蒲团上休息。才不过少半个时辰,秀姑就觉着菩萨前的烛火一左一右的开始摇晃,光圈越来越小,越来越暗,迷糊间她看见了浆水婆的三白脸离自己越来越近,呼吸中泛着热烘烘的一股臭浆水味,耳畔听着有什么东西重重的砸倒在了地上……
“醒了醒了”,秀姑听出这是二虎媳妇咋咋呼呼的声音,睁开眼是九娃关切的眼神俯身在看着自己,二虎偏坐在炕边,手里端的不知是汤还是药,腾腾的冒着热气。天这时还没亮,屋里油灯摇曳着,几个人都罩在忽悠悠昏黄的光晕里,秀姑意识到自己正躺在自家的炕上,她熟悉自己的水红缎面的铺盖和炕花,脑袋依然懵懵的,像被灌满了糨子。
“秀姐,你这一跤跌得可吓死个人!”
“我跌了一跤?”
“二虎,太太既然醒了,你就跟媳妇两个再去睡个回笼觉,你们也折腾了一夜了,这里有我一人照应就够了。”九娃支走了二虎两口子,顺手关了门。
“不对呀,掌柜的,咋日鬼的?我怎么会在咱家的炕上呢?我记着不是去了姑姑庙么?”秀姑急急地问,“你还说,要不是我尾随着你翻墙进去,你昨晚就着了道,失了清白了!”一听这话,秀姑惊得口里能塞进去一个蒸馍。
无色庵的浆水婆可不是省油的灯,做姑娘时长得水葱一个样,早早和一个邻村的小伙在戏台下就对上了眼,小伙做短工的父亲在水打磨磨面时一不留神被夹得断了气息,撇下一院棍棍厦房和两个破瓮就撒手归了西,眼看着连个媒人都请不起,成亲没了指望,小伙一赌气干脆到南山根的广寒寺当了伙夫,年轻的浆水婆也随后一闭眼胡乱嫁了人。谁知嫁的这男人木讷少语,根本不是她钟意的那一类,所以圆房没几天,她竟无私自通的学会了装神弄鬼来吓唬给她气受的婆婆。过门还不满两年,她就被忍无可忍的夫家休了,娘家她是回不了了,无奈何到无色庵当了个半路出家的尼姑。没成想却歪打正着的遂了夙愿,能时不时地和相隔不远的广寒寺的老相好互通款曲。浆水婆年轻时没把自己的身子完完整整地交给老相好,心里总是觉着有亏欠,所以悄悄来往后对他百依百顺、刻意逢迎,直至帮着老相好借着给人送子的名义做起了这下流害人的勾当。
“本来是一对可怜人,现在却变成了人人可杀的奸夫淫妇,要不是怕坏了方圆几十里已经生养了的女人的名节,依我九娃的脾气,昨晚一棍抡倒这个瞎怂后就应该捅他几个血窟窿。”
“只是怕就这样便宜了他们,他们再去换个地方干坏事!”
“我让他们发了毒誓,这辈子滚的远远的,到南山里没人的地方去开荒种地过一辈子,再叫我九娃碰见,他们就到阎王爷那里做夫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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