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久旱,山路崎岖,民风剽悍,要塞险恶,易守难攻。穷山恶水,并州多匪。
二野子就是那并州的匪。
恰是大雪漫天、滴水成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时节。为积草囤粮度过这天寒地冻的日子,一股匪患呼朋引伴,风风火火出了寨子,下了山沟,劫了并州官道。
二野子跟着下林子劫道,一眼相中了个嫩滴滴的小娘子。
二野子还认出来,这是当年给她施粥的小娘子。
他年少饥荒,家里瘟疫死得不剩几人,于是逃亡往并州城走,城外曾有人施粥,那施粥的人,现在就是小娘子轿子外头骑马的几位护卫,想来当年下令施粥的,是轿子里的这位小娘子。
小娘子皮肤白嫩,鼻尖冻得红红的。她一袭羔裘,手捧金漆暖宝,脚蹬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头戴雪帽。
蹲林子里的时候,二野子就对那身小羊羔子皮眼馋得不得了,那小娘子披在身上,暖得跟躺在地炕上纳闲似的。
寨子里的老大和兄弟们,早在入冬前就抢了压寨夫人,每晚吃小酒抱粉头,好不快活,二野子不稀罕那山村老林的糙闺女,宁缺勿滥,原以为这冬天,他只得回屋守着空炕头自个儿哼戏乐乐,不曾想,遇上了这么个小娘子。
“这趟我不要金银,不要冬梁,也不要棉袄锦衣,单抢了那小娘子,扛回寨子,老婆孩子热炕头,来年出了冬,入了夏末,先生个跟小娘子一样的闺女儿,再来年抱个像我的崽子,我来这世道一遭也就值了。”
二野子心有成算,兄弟们呼喊口号、蜂拥而上时,他探头入了轿子,把伺候的丫鬟打晕,逮着那雕花红木上惊慌的小娘子就回寨子。
二野子一路扛着那小娘子在肩头。路上弟兄们捆了被劫的车夫护卫,忙着倒腾金银,看二野子也打趣起哄道:“二野子,捆了压寨夫人啦?”
“那可不。”二野子龇牙一笑,上下垫了垫肩膀的小娘子,不轻不重,摸着那细腰,心情舒畅。
小娘子惊慌尖叫、无助拍打,终究挣脱不开。二野子回了屋,把小娘子给扔炕上,小娘子竟直接一口吐了出来。
二野子耸鼻子闻闻:“吐都能吐出股香味来,这是吃得琼浆玉露?”
小娘子还在吐,想来是被扛在肩头的时候顶了肚子,娇生惯养的,经不起颠簸。
“看你吐这一地的,你老实待屋里,我给你收拾收拾。”
寨子里洗漱不便,脏污的大有人在,二野子也不嫌弃,径直去打了水,外头寒天冻地的,回了屋一股子暖气,他暖得抖了抖,撸撸袖子,勤快地收拾一地狼藉。
“小娘子,来漱漱口。”二野子给她端了碗水。
“我不是你的小娘子。”萧宁没敢接这匪徒的碗,往角落缩了缩。
萧宁是并州知州的二千金,此次他父亲知州内调,似升实降,父亲先行,萧宁须得赶在大雪封山前入京。
不曾想,她一行人,竟是遇上了连入京官道都敢劫掠的匪患,落入虎口。
“不是小娘子,将来也就是了。”二野子笑笑,“你被我劫上来,做我的老婆,你给我生娃,我以后待你好一辈子。”
生娃?这么直白的话,把萧二小姐激得耳根通红。
二野子端着碗要靠近,萧宁再往后缩缩,退无可退。
“你不要过来!”萧宁一惊,“你可知我父亲何人,你们劫掠了官道,又杀了我的护卫,还掳掠我上寨子,我父亲定会为我讨回公道!”
此话一出,二野子愣住,萧宁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顿时冷汗直流。
向来听说,并州连山寨子里头野惯了的流寇匪患,从不讲人性的,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她言辞激烈,毫不留情,如今羊入户口,万一激怒了这劫匪,岂不是危矣?
不曾想,二野子只是抓抓脑袋,也没说什么。
他把白瓷碗放暖桌上,又出去了一趟,这次,出去了很长时间,萧宁战战兢兢枯等了许久,简陋的屋子里也不见人来,炕还是暖的,她的手炉被慌乱掷碎在轿子里,来时冻得浑身僵硬,如今也暖了。
日薄西山,二野子才端了碗面疙瘩回来,唤她吃。萧宁是又渴又饿,忍了又忍,还是没吃。她忧心远在京城的父亲,又想起自己被劫匪刀伤的丫鬟和护卫。
夜里,二野子回了屋,看她对那碗吃食动也没动,叹口气,道:“我不强你,更不稀得做这恶事,你只管好生住,想通了做我小娘子,我放你出屋。”
屋里桌椅陈旧,只有一个暖炕,二野子把新被褥搬出来,自己盖着旧被褥,外衣裳也不脱,睡在炕外侧,让萧宁睡里侧。
第二日,二野子果真不曾勉强她,只日子照旧,端了吃食米面。又是如此这般,再一日,萧宁还是动了筷子。
萧宁不敢考虑将来,只对那要做二野子的小娘子的事儿默不作声。
如此再来两三月,天是愈发的严寒了,大雪封路,连山白雪皑皑,山里寨子里的人都不出屋子,二野子整日与萧宁相对,偶尔不少二野子的弟兄们来喝酒聊天。
有隔壁家大娘来看萧宁,拎了腊肉与白菜,给她送了换洗的衣裳,虽质地粗糙,却也干净能穿。
那大娘是从山下村庄来的,萧宁只问她,缘何与匪患度了日子。
那大娘笑笑,说家里贫苦,是再养不下闺女的,这连山寨虽是匪宅,却德行好,不曾放火杀村民,只劫富商贪官,她是自个儿与她那口子定了情缘,主动上山寨。
萧宁又问她,可见过自己被一道劫掠来的小丫鬟和护卫。
大娘说,都给放走了,大冷天,二野子在寨子里出了名的勤勤恳恳,要娶你做了媳妇,好好同你过日子,他求了老大,趁封山前给那些丫鬟护卫一条活路,算是给二野子也是给你的情面。
萧宁听闻,只是又惊又喜,惊那二野子竟然不是匪患做派,喜自己的跟随人没有被斩尽杀绝,放了也能赶去京城给父亲传信。
父亲向来疼她,等入春开了山路,父亲定会来救她。这二野子虽然劫她上山,但也不曾伤她,若换了寨子里的旁人,她恐怕不死也得脱层皮,待父亲带兵来剿匪,她或可求父亲惩戒后放他一命。
再隔一月,冰雪消融,春回大地。
一冬过后,萧宁也与二野子相熟不少,知道这是个性格耿直、做事勤恳的人,寨子里不少兄弟都与他交好,乐意帮他。
然而,萧宁意想不到的是,二野子说要放她下山了。
她可以下山了。
萧宁问他何故,他不答反问道:“你可曾在并州城外施过粥?”
萧宁一愣,点点头。二野子又问:“何时施粥?”
萧宁道,凡有饥荒年、瘟疫年、旱年,再来秋收前民无粥米的时候会施粥。
父亲是并州知府,却空谈民不聊生,纵使极力挽回,也救不了天灾人祸,还有那官场勾结、贪赃受贿,拖得父亲只能施粥救民、以工代赈,而无力大刀阔斧替换官员。
二野子不说话了,送她下山,早有镖局相熟人与二野子约好,收了不菲的银两,定好送萧宁回京城萧府寻父。
临别时,二野子揉揉她的脑袋,只说一句:“回去了,你施你的粥,我做我的匪。”
当年饥寒交迫,粒米之恩,如今还是报了。
萧宁全然不知,二野子其实心底也曾想过不少事儿,例如他与他的小娘子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暖冬。
话埋在消融的雪里头化了,万物复苏,他还是匪。
他还是匪,少了施粥的小娘子的匪。
文/陈致格
配图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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