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火！锦瑟惊醒。她已经熟悉了这些午夜梦回，已经熟悉了那场噩梦。因为那是锦瑟最早的记忆。
她记得那是五月天。阳光明媚。她被保姆推着在小区里散步，天空很蓝，细碎的光线从香樟树的叶子间落在她眼前，一直很安静的锦瑟，还只是个三岁的小婴儿，保姆乐得在一边拿着手机玩，一个跑得飞快的小男孩冲过来拉她的婴儿车，流着口水喃喃唤她：为为~为为~保姆抬起头来看情况，一个年轻女子走过来，脸色微变匆匆抱走小男孩，保姆或许也觉无趣，于是走过来推她回家。
吃完午饭把锦瑟推出来一两个小时是锦瑟父亲的授意，因为每天这个时候，正是母亲药性最弱的时间，这个时候，母亲会四处找她，把她如珍似宝紧紧抱着，有一次几乎把她闷死在怀里；一会儿又泪如雨下的絮絮诉苦，甚至没有预兆地把她扔地上，还要上脚踢踩。小婴儿的锦瑟很是吃了些苦头，于是有些惧怕那个身量娇小面容酽丽但气力巨大的女子。
这些锦瑟都记得，她不认同男友的说辞，长安说，三岁的小婴儿没有记忆，一定是后来锦瑟听了保姆的描述所幻想出来的。但是，连同那次意外，从来没有人再对她提起过，他们不希望锦瑟有心理阴影。但希望落空，锦瑟把一切记得分毫不差。
保姆推着锦瑟回家，母亲显然已经吃过药了，父亲相陪着，锦瑟记得母亲半倚在床上半倚在父亲的怀里，面色酡红如醉，螓首蛾眉，确实是个美人。见着她，脸上带着娇羞的喜意要抱她。保姆脱了锦瑟的鞋，把她放在母亲身边，锦瑟往床尾站着的保姆那边爬过去，又被母亲拽着小胖腿拖回来，耳边听得母亲咯咯咯的笑声。如此，三番五次，笑声里倦意越来越深，她也跟着昏昏欲睡起来。
锦瑟是在炙热和气闷中醒的，她好奇地看着头顶上，中式大床的木架子上火红跳动的影子，好奇地看着身远处的娇躯，她的黑发她的脸，不同往日，妖异更甚。她再转过头来，向门口看去。
这个时候，保姆冲进来，与突兀伸出的柔若无骨白如莲藕的修长手臂争抢出她来，最终呛咳着拖拽着奔逃而去。
消防车警车呜鸣而来。水柱直条条喷上去，警察疏散着看热闹的人群，忽有人喊道：教授家有个小女孩在里面！保姆已经惊得呆了，闻声才看向手里的锦瑟，又看看手臂上被抓出的血痕和烧灼的伤口，松了一口气，便嘶哑着嗓子哭出声来。保姆的名字叫秋芳。想起她来，锦瑟心里一波暖意。在以后的岁月里，秋芳姑姑从来不提锦瑟的母亲，也不提这件意外。这一切似乎成了禁忌之言。
其实，她和秋芳姑姑一样，明知道那把火是母亲放的，只是她不明白：为何母亲要她死？她有做错什么吗？困惑至今。
长安听到这里，总会很惊悚地否定她的思虑：锦瑟，一切都是你想象出来的，那只是意外，是意外而已。于是，锦瑟不再试图说服他。然而，那个噩梦一直都在，锦瑟记得清楚发生过什么。
锦瑟被抱着上了救伤车，驶到医院接受检查和治疗。到晚上，父亲才过来探望，原来，中年精英也不过是外面的壳子，稍经打击便露出里子的颓相来，胡子拉碴，面容憔悴，衣衫不整，锦瑟被他抱起时闻见他身上竟有酒味，也许他爱母亲至深？成年后的锦瑟想：不然他也不会不听劝告，不让母亲留医非要把她带在身边。后来的岁月里，锦瑟再也看不到父亲的欢容，也许一个人伤心太过，就很难再笑出来了吧。
天麻麻亮，上铺的同寝悄无声息地下来，她通常是起得最早的那个，今天又被吓了一吓，她看看坐在暗处出神的锦瑟，低声道：又失眠？别想太多。穿衣服起来吧，别冻着。锦瑟茫茫然点头。看着同寝出去洗漱。
学校拨了宿舍给父亲，从医院出来的锦瑟跟了父亲住，宿舍虽不似从前的小洋房舒适，但也宽敞。父亲大多时间都一个人留在书房，也不时有慰问的同事和来讨教功课的学生，在保姆秋芳姑姑的操持下，日子倒也不难过。锦瑟开智得早，又安静，不爱哭。父亲工作之余也抱她到书房认字，偶尔感叹道：我的小锦瑟竟是象爸爸多一些。
锦瑟很顺利地上完小学，优等生，很得老师喜欢。而父亲的书房里却一直热闹着，父亲是同级中最年轻且有为的教授，学校颇为看重，自然肖想他的人也多，人来人往的怀着各色心思。父亲倒也沉得住气，父女两个和保姆秋芳，生活得静声静气。锦瑟上初中上高中都不愿意寄宿，可惜大学却考在外地，父亲托同事的儿子关照她，那个从小就口水流得很长的男孩子高两个年级，对锦瑟也始终不冷不热。倒是秋芳姑姑，拜托她兄长的儿子长安关照她，可长安却关怀备至到成了她的男友。
学校放月假，秋芳姑姑打电话叫锦瑟回家。长安说：要不要我陪你回去，正好正式见见你的父亲。锦瑟说：下次吧。我还有一个梦未解。
长安点点头：我知道，那个关于火的梦。锦瑟，有些事情，还是忘记的好。
锦瑟感觉凄凉，她知道，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就象此时，她的面前有一堵隐形的厚墙，长安却看不见。
父亲开了车来接。
父女相拥，锦瑟看出来父亲有话要说，于是提议去坐坐。咖啡飘着香气，父亲犹豫片刻说：锦瑟，如果，如果我打算再婚，你可愿意？
锦瑟眼皮一跳，抬头看向父亲，看着两鬓已有几丝银发的父亲，她有些恍惚，时光倏忽而去，似乎已过了长长的一生。父亲又说：当然，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永远是，我会尊重你的感受，如果你不同意，那么这件事就算了。
父亲自顾地说下去：其实你秋芳姑姑已经说了，这个事办不办都无所谓。但我觉得，总要有个交代，这样耗着没名没份的，也不是个事。锦瑟笑起来：爸爸，你再婚的对象是秋芳姑姑？
锦瑟睡在自己房间的床上，两间朝阳的大房间是父亲和她的，秋芳姑姑只肯住在小房间，锦瑟回来，到处都干干净净妥妥当当的，锦瑟明明很累了，却兴奋得不想去睡。一个劲地在饭桌上筹划着要办个怎样的婚礼，弄得那两人尴尬不已，但心里大概也是开心的吧。
锦瑟又去到那个梦里，火继续烧烤着，锦瑟明明还是个小婴儿，却象一只猫似的，鬓毛微微扬起，她清冽地眼光看向那个女人，突然开口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要我死？
那个欲扑过来的女人顿住，脸上露出天真的迷惑来。过了很久，轻声道：我，我好爱好爱你们。我，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她看向自己的双手，双手化成灰烬，然后她整个人渐渐成灰，随风散尽。
锦瑟松了口气，在睡梦中沉沉睡去……（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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