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腕运力,手中的捕梦网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金弧,像一颗流星,兜下个色彩斑斓的梦来。一看那个做梦的孩子睡得酣甜、呼吸均匀,就知道那是一个甜到掉牙的梦,可以卖给糖果铺的女巫做成糖豆。想着,舔了舔唇角,将梦塞进麻袋,从二楼窗台一跃而下。
只有两种职业是夜行侠:盗贼和捕梦师。
我属于后者。
每个捕梦师都有自己的捕梦网,我的是一张金网。至于为什么。
因为我家有钱。
金色的捕梦网上系着四颗老古董似的银铃铛,上面神秘的镂空雕花托着“庄周梦蝶”四字,是来自东方的母亲的传家宝。记忆中我曾问母亲:为什么要在捕梦网上系铃铛,铃声不会惊醒梦中人吗?母亲笑而不语。后来我自己明白了。在多少个失眠的夜晚,是铃声催我入眠。
我停下脚步。因为我看见了一个新奇的梦——一个锈迹斑驳的梦。像是地缝里捡到的一枚铜钱。
就在一座医院大楼的顶层,也不知自己0.5的视力是怎么瞥见它的,我咬咬牙,开始爬墙。爬墙也是一个捕梦师的必备技能,这么说来捕梦师还真跟小偷差不多。
我爬到顶层,破窗而入。梦的主人是一个脸庞清秀的少年,却穿着病号服,插着输液管,躺在苍白的床单上。我走到床边,去翻他的病历。他是一个植物人,从遇到车祸以来,已经在这里睡了三年之久。想了想,我最后用薄如蝉翼的裁梦剪截下他梦境的一小片,带了回去。因为我实在不愿意将一个一无所有之人唯有的东西都夺去。
那一小片梦我没有卖给任何人,自己一个人在家里煮了酒吃。如果是往日母亲还在的时候,我绝对不敢这样做。
我吃得又咂嘴又咋舌,喉咙一阵干涩,是吃药没喝水时的感觉。我从没有吃过那样苦的东西。西方茶馆里最酽的茶水也没有那样苦,世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的时候的泪水也没有那样苦。
这是一个噩梦。
突然有些后悔,想要回去根除那个少年的烦恼,斩断他的梦境。但我终究没有那样做。不是因为我怯懦,是我无法定夺:做一个噩梦和坠入黑暗,哪个比较残忍。
我将那个孩子的美梦卖给了楼下糖果铺的女巫姐姐,报酬除了我应得的一袋金币,还有一罐会唱歌的糖果。我将糖果带回家,闲置在一边。
我不爱吃糖。但是每次她都会送我各种各样的糖,霜糖薄荷糖、奶糖、柠檬味硬糖……这些都被我堆在房间里,摆成-排,像个小型糖果展。
我坐在琳琅满目的糖果中间,甜不起来。
我叫崔眠。名字是自己给自已起的,自以为很不错。
我是捕梦师,我全家都是捕梦师。
自从发现我的能力以来,我的童年算是彻底终结了。妈对我说:我做个梦,你捕给你爸看。”结果他们轮流睡觉,而我一夜无眠。
我把一个散发着蓝色幽光的梦藏在手心里,去逗我喜欢的女孩子。结果人家根本就看不见,说我是傻瓜,从此再也不理我。我将那个梦摔在石头上,摔成了无数的萤火虫。
自从我捕梦为生以来,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我从一个富翁的梦里兜出了一个小男孩来,因为他太重而松了手,现在他正坐在地上,一副将哭而未哭的样子。我咽了口口水。
我知道梦能具现化,也不是这个具现法。梦的具现化往往很抽象,只是一团有颜色、温度、冷暖、软硬的云朵一样的东西。但现在重要的不是这个。重要的是我面前有-个小男孩就要哭了,而我,不会哄孩子。我只好抱起小孩先一个百里冲刺跳下窗,以免他的哭声惊动富人府里的管家或佣人。哪晓得落到地面后,他已经不打算哭了。
小男孩红肿着一双水灵灵娇滴滴的眼睛,也不去管那擦红了的双膝,想去摆弄我捕梦网上的银铃。我忙把他放下,把捕梦网捂得严严实实。
“有名字吗,小崽子?”我警惕地退后一步,“记得自已是谁吗?”
小男孩穿着水手服,听到我问话,就眨巴眨巴眼睛回答:“他们叫我孟貘。”
还....还挺可爱的。“他们是谁?”
“爸爸妈妈。”
事情我大概猜到了。大概是老来无子的富翁,做梦都想有个孩子,执念太深,成真了。但孩子不能就这么还给他们吧?如果那样我会被当做什么?送子观音?
我疯狂摇头。
小孩好像看出我的顾虑,走过来抓住我衣角,用他那软软糯糯的声音诱惑我:“你给我糖吃,我跟你回家。”
我想起房间里的糖果山,疯狂点头。
那一刻我仿佛忘记一件事——我是单身贵族,我不会带孩子。
房东眼睛直勾勾地
盂貘是个教养很好的富家小公子,又不娇气,还会做饭,自从他来后我再也没叫过外卖。一堆糖果换一个家养小精灵,值。他来以后日常生活变得规规整整,就像在校寄宿生一样
小男孩真好,希望每个人都能有。
然而我不得不面临一件事——
自作孽,不可活。我背着孟貘爬墙,平生第一
梦是一个桃色的梦,就像每天傍晚都会有
我心里道声抱歉,挥网收走这个梦。少女依旧微笑着,在梦中。
我扛起孟貘和麻袋,从六楼跳下去。
“你看得见?”我指着麻袋里的梦,问盂貘。
“看得见,而且看得出很好吃。”孟貘眼睛晶亮亮的,里头倒映着梦。
“看得见?那要不要跟我学捕梦?”
见他低头不说话,算是默认了,我又继续说“每个捕梦师都有自己的网,你想要怎样的?”言外之意就是,不管你想要哪样的,哥都帮你弄。
他仰起头,看着我的眼睛: “想要天上的星星织成的。”
这个可没法定制。我有些头大,没想到这么叼。
他见我有些为难,连忙改了口:“和崔眠哥一样的金网也可以。
这个好说。
我们一人一张金网,像父母曾经教我的那样我教孟貘捕梦。我们穿梭于睡梦中静谧的城市间,
本以为借这个机会可以想起来一些关于父母的事,没想到记忆竟模糊了起来,像一张被水吻开的泼墨画。这次模糊的不仅是记忆本身,还有父母的脸庞。
我停止教孟貘,去看被我夹在古籍里的全家福,发现上面父母的脸也变得模糊异常。
有什么事情变得不一样了。
我只能意识到这些,继续教孟貘捕房东的梦。孟貘很聪明,学得很快,不久后连裁梦剪的使用也学会了。他双手捧着珠烁晶莹的梦,像当年我捧给喜欢的女孩看一样,得意地捧给我看。我摸着他柔软的栗色头发,说,孟貘,好孩子。
孟貘歪着头问我:“心情不好?”
“不。 有些重要的事情,想不起来了。还有些东西变得奇怪,像在梦里一样。”我指着书页里的照片,问他,“孟貘,你说,我是在做梦吗?”
孟貘捏了捏我的脸:“痛?”
“不痛,你没用力。先不说这些,你看这个书已经很破旧了,依旧看得清,一张差不多的照片,比书还年轻就褪色了,可能吗?”
“不可能。但如果在梦中的话,一切皆有可能,孟模笑起来,像梦境一样恍惚。
“你是说,我们生活在梦中吗?”
他反问:“你可知你的银铃铛
我将手中的书
“
想起来了,小时候,母亲常常给我念这个。我哪里听得懂。
“你是捕梦师,还是梦中人?”孟貘问我。
我的思绪很乱,像被猫玩过的毛线球。我记不得父母的事,记不得自己的梦,却记得最荒诞最无稽的事
“停!”孟貘双手捧住我的头,“不要再想了,崔眠。”
“那么,你的结论
“我们生活于某个人的梦中。”
这是我最不愿意听到的结果了。孟貘还在继续说:“我们所看见的这片星空,就是由星轨织成的最大的捕梦网。”
“算你说对了”
“我说对了,所以这个梦开始分崩离析了。他刚说完,房梁就塌了下来。我抱起孟貘夺门而出。
熟悉的城市的街道也开始土崩瓦解,地面的裂延像蜘蛛的节肢一样伸展开来, 直至我脚下才停止。
人一旦意识到自己在做梦,那就离醒来不远了。
天空撕裂如破布,星星陨落,将地面砸出深坑,熟悉的人们面无表情,脸上苍白到有些恐怖难看因为被识破了。梦境中不可能每个人都有特色鲜明的脸,在他们身上的魔法消失了。
除了梦境的主角,一切都是行尸走肉。而且这个梦开始向噩梦转变了,很不妙。“怎么办,孟貘 ?”我握住孟貘的手,才意识到自己已满手是汗。
“我想”孟貘依旧晶亮亮的眸子里却是掩不住的兴奋,“我想冲破这梦境,我想,冲破这张网。“我想起我曾经未解的问题——做一个美梦和坠入黑暗,哪个比较残忍。
“你看,我不是从梦境里出来的,照样活下来了。我们冲破这梦境 到外面的世界去,在真实的世界中去生活。”
他说的头头是道。
“可是,我们不会飞,孟貘。”
“我说过了,梦里一切皆有可能。”孟膜笑起来,一个响指 我们的身子悬浮起来。
“准备好了吗?”
孟貘一手指着璀璨的星河,一手拉紧了我。
挂在床头的风铃响了起来。我从床上惊起,一身冷汗。
到底做了个怎样的噩梦啊。
总感觉少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心里空荡荡的,没来由的失落。我趿上毛绒拖鞋,下床,嘴里喊着爸妈。
突然想起来自己一直都是一个人住的。一直都是一个人。
又想起古人的诗篇来。“但愿长睡不复醒。”
我冲破了梦境也失去了你。
文/不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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