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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里简直热闹极了!这热闹劲儿可以从六月持续到八月里。
夏日里的人儿也忙极了。大人们忙着在田里灌溉、收割;小孩儿们忙着在河里抓鱼摸虾、掏鸟窝、捉知了……总之,除了作业令人索然无味,家以外的一切总是精彩的,天空以下皆是快乐的欢场。直到闯了祸,远远地望见大人们来了,才一窝蜂地望风而逃,作鸟兽散。
五月中旬,小麦一灌浆,过两场热风,再晒上十多个日头,田里便发疯似地黄了。那黄是铺天盖地、目不暇接,连村庄也金黄起来。
而后几天,收麦子,便是庄户人家最紧要的事情。
麦收前,平整麦场又是当务之急。现在来看,这早已是消失的农事活动,甚至是有些原始。在农业机械化的今天,早已了无痕迹,很多人已脱离了土地,手掌也不复父辈那般厚重粗糙。在当时,这却是一项重要的活动或是一种仪式,不知道是从何年何月流传下来,便按部就班地传承到了父辈的手里,农人是最懂得传承的,他们从更遥远的父辈那里继承了土地、继承了种子和农具、还有广阔的天地。
麦场是露天的,紧挨着村庄,长宽数丈,几十户人家共用一个。
平整麦场是下力气的活,也是汉子们的练武场。庄稼人都有把子力气,干起活来也从不惜力,庄稼人的力气是土地给的,只要土地在,就有使不完的气力。晌午过后,空气中有了些许凉风, 晚霞还未浮上来,女人们挨在一起说笑,铲掉场上的杂草,打趣着谁家的男人如何地健壮,小媳妇们则莞尔一笑别过脸去。除草后,撒上一遍水,把表层的土耙松,撒上麦糠。这些准备工作就完成了。
三五个精壮的汉子打着光膀,摆出卖艺的把式,他们正在给脚下的碌碡打上绳结。碌碡是一方青石打磨成的圆柱形的轧场工具。中有圆孔,便于套上木架,木架上套有绳索,方便人工牵引。而这一方碌碡早就因为年代久远被打磨的水溜光滑,在我看来,这些农具都是神圣的,甚至是一把铁锹,或是榔头什么的,都刻着土地的厚重和严谨。
不远处的五老头抽着旱烟,抿着嘴,倔强的胡须张扬着。
“现在的这些后生比起我当年差远了!”
五老头排行老五,早年参加过抗美援朝的战争,硝烟散去,他也复原回到家乡。据说他当年一个人就能拉着碌碡把活干了。
“您老人家歇着吧!”
五老头继续抽着他的旱烟,现在这些后生,他有些看不上,却也使不上劲了。
晚霞披在他身上,像一只看家护院的老狗,忠诚而又落寞。
“嗨呦、嗨呦”低沉而短促的号子在晚霞即将升起的村庄上空回荡着,伴随着碌碡和木架摩擦的吱吱呀呀的声响。膀子上多了一根粗壮的绳子,黝黑的脸上透着坚毅,脚步沉重地向前迈开。他们沿着祖先的足迹走来,他们的背上承担着祖先的荣耀和土地的期盼。有如伏尔加河畔的纤夫一样悲壮和不屈。
这样反复轧上十几遍,麦场变得平整而光滑,没有一丝缝隙。旋即,这里便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我们在这里追逐、打闹、看星星,乐而忘归。人们在麦场上纳凉、拉起来了家常,谈笑风生,聊到了今年的收成和逝去的祖先。
后来我离开了村子,好多年不曾参加过农事。人们也逐渐脱离了土地,原来的打谷场也盖起了好多房子。再后来听说五老头也去世了。
如今早年用下的碌碡已生了苔藓,失去了往昔的尊严,逐渐被人淡忘,黯黯地废弃在了村头的白杨树下,任由它慢慢风化。孩童们来来回回不消得多看它一眼,也不知做何用处。
有时我会做上一个美美的梦,又能梦到回到打谷场,听见他们的号子,看到那个浸透晚霞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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