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只要有人奉承,使他的骄傲与欲望获得满足,就极容易上当;而富于幻想的艺术家更容易受骗。 ——罗曼•罗兰
当埃里克•梅森向我介绍他的新女友时,我本应为他感到高兴,毕竟作为一名孤独的艺术家,能找到一个情投意合的人来陪伴他其实很不容易,不过,真的会有女孩能接受埃里克那冷漠的爱情吗?
大学期间,埃里克因为出众的才华而不乏追求者。图书馆一楼大厅那座叫做“升华”的雕像就是他的作品,大家对其赞赏有加,虽然不管我从哪个角度看那都像是没有五官的宙斯甩出闪电劈向凡间的样子。
当埃里克拒绝了艾玛•莫里森后,我做了唯一一件背叛他的事情,但埃里克却满不在乎,依旧与我情同手足,不带有任何鄙视的含义,这使得我非常感激他。
“哥们!感谢你能来,要不然这箱上好的朗姆酒我又没得尝了。来吧,海盗之夜启动?”
埃里克时常会邀请我去他家做客,我一般会送给他一本精装的书籍。埃里克并不喜欢看书,他只不过是拿外表华丽的书来装饰他的别墅而已。能收到这样性格孤僻的好朋友的邀请,我一般都会放下手头的工作前来赴约。
别墅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雕像作品,其中一半以上都被我经授权后写成报道出现在了报纸和艺术杂志上。我们总是放肆地往嘴里灌着酒,一边以外行人的眼光欣赏着展览会上没有公开的作品,即使我不能经常见到他,也依旧可以时不时往报纸的专栏里增添不少内容。另外,对于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来说,“梅森大师”的新作品我也总能捞到一手消息。
“亚伦,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凯瑟琳。”
此时我们已经喝得半醉,精神恍惚,想象我们是刚刚取得海战胜利的水手,砸开酒桶开始狂欢,走在飘飘悠悠的甲板上,有了酒和火枪,船舷外滔天的巨浪也无所畏惧。埃里克磕磕绊绊地将我拖进他的工作间,这里常年不透光,比别墅其他地方更加阴冷,按照埃里克的说法:温暖只会麻木他创作的神经。他伸手将他用来蒙住作品的防尘布给扯了下来。
随着布缓慢地滑落到地上,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尊半裸的女性雕像。不得不说,埃里克被媒体定义为“人类与艺术的翻译官”并不是无中生有,因为没有哪位雕塑家的作品能像他的那样传神,仿佛注入了灵魂。然而,作为《流星先驱》的头号记者,我虽阅人无数,也采访过对自己的作品一往情深的艺术家,但埃里克还是把没有一点心理防备的我吓了一跳。
“老天,埃里克,别告诉我这就是你的……呃,你的……”
“我的凯瑟琳,”他说,“我已经见过了天使的容貌与心灵,死而无憾了。”
我回过头再次打量起那尊雕像:它用一块毛巾裹住了身体,一只手攥着毛巾的边缘,另一只手的指节轻抵下颚,一副妩媚的神态。我对雕塑艺术一窍不通,但总归还能看出一个女人漂亮的脸蛋,而它眼睛似乎在看着什么东西,十分灵动。埃里克为他的作品设计了一头优雅的波浪卷发,缕缕发丝精致得令人神往。事实上,无论是由发丝勾勒出的脸庞、隆起得恰到好处的酥胸,还是修长双腿下光滑小巧的赤足,无处不散发着迷人的魅力。
雕像下方有一个正方形底座,好像这样就能固定住栩栩如生的它似的。
“真是一个能让人产生无限遐想的少女。”我赞叹道,原本还想着加上一句拍雕刻家马屁的句子,但想想就会发现,重复这种妇孺皆知的事实只会让自己显得很愚蠢。
“是吧?”埃里克不再说话,自顾自地欣赏起他的作品,迈着滑稽的步伐,从前面绕到后面,不放过雕像的任何一寸肌肤。
正当我开始觉得无聊时,气温似乎开始下降,同时,气氛也变得不太正常,狭窄工作间里多出来一阵不和谐的呼吸声,来源于我和埃里克以外的第三个人。
是那尊雕像,它简直太逼真了,仿佛能看见手指间轻微的晃动,我感觉下一秒它的手就会松开,而裹住身体的毛巾则顺势掉落在地。
这种想法让我不寒而栗。
不……不,住手!
我的内心在呐喊,强烈地抵触着,潜意识中有一个声音告诉我,那毛巾盖住的绝非少女美妙的裸体,而是别的什么骇人的东西。
埃里克什么都没注意到。
工作间的温度似乎在不断下降,我的牙齿已经开始打颤,幻觉越来越严重。它的手开始动了,先是小拇指;接着无名指;然后中指;最后……
“埃里克……”我不安地叫了起来,同时,一种细碎的呢喃在我耳边环绕起来。
“我……我需要一个……”
“埃里克!”我尖叫着。
“啊?”埃里克终于缓过神来,“对不起,我的朋友,我有些入迷,差点忘记你还在这里了。”他揉了揉眼睛,然后模仿水手沙哑洪亮的嗓音说道:“再来一瓶朗姆酒!”
我颤抖地点点头,跟在埃里克身后走出工作间,同时感觉温度几乎降到了冰点。
“啊,对了,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尤其是常常夸大其词的媒体。”
我麻木地答应着,慌张得想要伸手推他,我只想快点离开这鬼地方。
在关门的一刹那,我做出了这辈子最懊悔的事情——回头看了一眼。
雕像举起手掌,似乎要在摔倒前扶住什么东西,而那块毛巾后的东西,即将一览无余。
洛克伍德在周末发飙已屡见不鲜,每次我都会从话筒中闻到一股掺了酒精的火药味。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灯塔时报》的那帮傻瓜会有埃里克•梅森的专栏?这不早就是我们的独家报道了吗!他们的消息来源到底在哪?”
“冷静,老大,冷静。”我安慰道,甚至没有听出他反问的语气。
“不可能,你要我怎么冷静!瞧瞧曾经我们在静港市销量属报界第一,你以为观们想看的是版头标题还是别的什么?他们只为了看埃里克•梅森!还有,别以为你作为报社的头号记者会有多受观众爱戴,弄不来埃里克•梅森的独家消息你就是一坨屎!”
我本想辩解,但浓烈的火药味呛得我喘不过气来。
“赶紧去查明他们的消息来源,然后解决它,怎么办都行,否则亚伦•克莱芒的大名就要出现在我的裁员名单上了!”
《流星先驱》一直以来能在报界独占鳌头,与埃里克的独家新闻脱不了干系,而它的来源渠道就是依靠我和埃里克自中学以来的朋友关系,老爷子大发雷霆的主要原因无非是其他报纸比我先一步报道了有关埃里克的新闻。
你问我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为新闻投稿?啊哈,真是个有建设性的问题,我已经答应过埃里克,绝对不会把他的女……新作品向媒体公开,我永远不会为了利益而出卖朋友。当然,我也依然不知道埃里克究竟有怎样的艺术造诣,能把一个雕像雕得出神入化。在凝视雕像时,我险些认为它就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我几乎能感受到它的心跳、呼吸甚至是……窃窃私语。
(我……我需要一个……)
虽然对埃里克的新作品有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但为了摆平老爷子,我还是去最近的报刊亭买了一份新一期的《灯塔时报》。
经营报刊亭的杰克•罗素是中心城高中的一名学生,趁着周末出来赚点外快,在去年曝光静港贩毒集团时给予了报界莫大的帮助。那时,他正在游乐场为游客们拍照,单纯是为了完成课外实践的作业,因为他的拍照技巧着实令人不敢恭维。游客的脸没有拍到,却阴差阳错地将毒品交易的全部人员都囊括进了相框里。
虽然他看上去只是一个不知所措的小男生,懵懵懂懂,不过我还是蛮喜欢他的。
“哦,嗨!克莱芒先生,好久不见。”
他看见我立刻从柜台后面站了起来,并光速把手机揣进裤兜里,不过脸上依旧挂着没来得及掩盖的笑容。
“和谁发短信呢,这么开心?”我问。
杰克笑得更开心了:“是索菲亚,我邀请她一起去听安迪老师的课,下周要讲蟑螂的解剖。”
“带女孩子去看蟑螂?咳,真是个好主意。”
“你知道吗?她超爱我的!”
“我很愿意听听你的奇幻经历,不过不是现在……《灯塔时报》,请给我最新一期的。”看着这小子两颊通红,眼睛往外跳桃心的样子,我就知道如果我再不打断他,可能永远也拿不到报纸了。
“没问题,稍等。”
他转身取报纸的间隙,我发现挂着的《灯塔时报》占了后墙半壁江山,而《流星先驱》已经被挤到了犄角旮旯里。
“看上去最近《灯塔时报》卖得不错。”我没话找话,极力表现自己只是一名关心时时政事的普通民众。
“只是‘最近’而已,因为这周只有在这里才能看到雕塑家梅森的专栏,如果从整体质量来看,还是《流星先驱》更胜一筹。我早就告诉老板不要进货进这么多,但他偏不听。”
杰克把报纸交到我手上,我一眼就看到了独占头条的加粗黑体字:
人类与艺术的翻译官——埃里克•梅森
万众期待的新作品即将间世
是的,问世的问还打错了。
购物中心外的广场上人来人往,双层喷水池似乎给干燥的空气中增添了一丝可人的湿润。午饭时间,户外的烈阳已达到炽热的顶峰,让商场内的冰可乐和空调显得更加诱人,我在“哈德先生披萨店”内找了张椅子坐下来,静下心来“翻译”起了那篇文章。
这篇报道有超过七百个词,虽然有一半的篇幅词不达意,但至少能看明白写得是一尊名为“凯瑟琳”的雕像即将被展出。还有一半写的是长篇大论的废话,三句里面有两句语序不通。
这样的文章究竟是怎么过审的?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努力想确认编辑的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
文章的右下角标注了投稿人:墨丘利•哈登。
我对这个名字没有一点印象,也许埃里克找到了新朋友?但也从未听他提起过。我把报纸从头翻到尾,终于在两个版块交界处找到了编辑部的电话,如果要找到墨丘利•哈登,也就只能打过去了。
当我在手机中按下通讯键之后,我才意识到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联系上墨丘利•哈登之后,我该如何与他沟通?警告他埃里克的专访权是属于我的,让他滚远点?算了吧,听上去是一个报社记者准备干涉艺术家的私生活的狗血剧情。
然而,我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因为对方听我自报姓名后抛下一句话:
“我认识你,《流星先驱》的伙计,我活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正大光明刺探情报的,回家学两年再来吧。”
“你说什么?”
对方并没理会我,自顾自地挂了电话,再次拨号后,已经接不通了。
“该死!”
我急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结果引得店内的所有人扭头向我这里观望,一个带孩子的女人甚至朝我愤恨地瞪了一眼,然后领着孩子出去了,好像我对她的孩子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也许真的如此?
我赶忙向周围人道歉,而店主恰好这时从后屋出来,看到女人带着孩子愤愤离去,而我什么都没点却在店里造反,连嘴上的大胡子都气得突突乱颤,看来我非走不可了。
我缩着脑袋灰溜溜地走出店门,随即接到了一个条陌生来信:
克莱芒先生,我是墨丘利•哈登,无意冒犯,我清楚你的来意,能否等我结束加班?一刻钟后在“哈德先生披萨店”见面如何?
我站在走廊上开始回复:
换个地方吧,旁边的游戏厅,我等你。
等待的过程中,我从浏览器里翻看了墨丘利•哈登的其他投稿,意外地发现其中有百分之九十的内容与我发表过的文章几乎一模一样,像是三个月前对哈里斯夫妇的采访、两周前关于动物园失控事件的描述之类的,但所有文章都要比我晚发表一期。难怪这样的报纸赚不到钱,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半个小时后,终于有一个记者模样的家伙慢悠悠地走进了游戏厅,我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他这样胖到阻碍行动的男人竟然取了一个太阳系里速度最快的名字。他看到我的时候,还不断往自己那肉乎乎的嘴里塞炸薯条。
“你和埃里克是什么关系?”我开门见山地问道。
“嗯?”他努力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没关系啊。”
“别装糊涂。”
“啊,我懂你的意思,多亏了你的消息共享,我才能从主编那里捞到一大笔钱,当然,这是应该分给你的。”
他从外套里摸出十美元:“三成,不能再多了。”
他的行为让我异常反感,像是在贿赂一条对他言听计从的狗。我隐约感觉有地方出了令我意想不到的差错,只不过藏在雾里,看不清。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的消息共享?”
“呃,是你发给我的传真啊……我按大意改了一下……几乎是原封不动地投稿了。”
当个搬运工所以稿费厚颜无耻地拿了七成!我刚想破口大骂,但害怕又被游戏厅的老板赶出去,于是深吸一口气,把怒火憋在肚子里。慢着,他说是我给他发的传真?
“真见鬼,我什么时候又给你发过传真?我甚至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怎么会知道你的传真号码!”我努力把声音压到最低,防止一不小心叫喊出来。
“你不记得了?啊哈,我就说嘛,为什么那封传真错字连篇。如果不是看到署名是记者圈子里最有发言权的克莱芒,我还会以为那是哪个小鬼的恶作剧。老实说吧,你那天喝了多少酒?”
这家伙直呼我的姓氏让我着实恼火,但我依然抓住了话里明显的疑点。
“你收到的传真就错字连篇?”
“对啊,我费了好大劲才把残缺的单词补全,整个句子的大概意思才能翻译出来。”
即使翻译过来依旧驴唇不对马嘴,我想。
“呃,我想我该走了,”他说,“我朋友约我下午去吃烧烤。”
“好吧,至少把那份传真拿给我看看。”
他在斜挎包里翻了半天,终于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的墨迹已经被揉得残缺不全了。
“那这钱呢?”他将那十美元攥在手里问。
“你要就拿走,不然我就拿去喂猪了。”
墨丘利•哈登高兴地把钱塞进兜里,小跑着出了游戏厅。等他走后,我去前台换了几枚游戏币,随即坐在一台机器前随便选了一款名叫《生化危机:安布雷拉历代记》的游戏,然后开始读起那份传真。
起初,我在这篇文章中连一个词都认不出来,但仔细观察后就能发现,有很多单词可以大概辩识出原本的结构,墨丘利•哈登就是这样“翻译”出部分单词的。而另一部分,则是在单词中掺杂了些许额外的字母,而这些额外字母的种类却十分奇特,常常是P后面的O、K后面的J或者是M后面的N。如果放在键盘上,这些字母的相对位置则一目了然:额外字母无一例外地出现在前一个字母的正右边。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诡异的图画:一只五指没有分开的手掌努力用中指去按P键,同时无名指无意识地按下了O。
这封传真究竟是谁写下的?我甚至不能确定它究竟是不是人类!一种不祥的预感慢慢对我开始了侵蚀。
当看到墨丘利•哈登的传真号码时,我意外地发现,他的号码只比《流星先驱》主编的多一位,其余都相同,洛克伍德的末尾号码是9,而他的是0。看来,这份传真本想以我的名义发给《流星先驱》,但却因为多打了一位数字而鬼使神差地发给了《灯塔时报》的墨丘利•哈登!
我顶着巨大的压迫强行翻译完了整篇文章,而其中一句话死死地吸引了我的眼球:
“一个能让人产生无限遐想的少女”
我在埃里克的工作间说出了这句话,不知道哪个混蛋原封不动地把它搬了上来!这份传真的发送日期是4月8号凌晨,而埃里克向我展示“凯瑟琳”的时间大概是前一天的深夜。也就是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出一份传真的,只有我和埃里克……还有工作间里的东西。
真可怕,我发现那尊雕像在我眼中越来越像个真正的人了。
像是被迫进行了抽帧操作,我的视野变得虚幻而不可捉摸。这时,旁边的游戏机发出角色死亡的音效,几个孩子的笑声被什么东西扭曲了,变成盗贼般的窃窃私语。四周但凡有灯光存在的地方都变得五彩斑斓,出现了原版不存在的色彩。
接着,我仿佛走入了一个幽深黑暗的隧道,汽车从我的身边呼啸而过,尾灯的流光停滞在那里,却又不断向前延伸,奔向隧道的尽头。那里赫然伫立着一个人形阴影,几乎接触隧道顶部,看起来非常高大。
我对那隧道尽头的东西产生了极大的恐惧,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但却无济于事,人形阴影在我的眼中不断放大,最终覆盖了所有光源。
“先生?”
幻觉犹如一面镜子般破碎开来,一个稚嫩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我身后站着三个小男孩,领头的那个正可怜巴巴地望着我,确切地说,是我霸占的游戏机。
“可以让我们玩会吗?您的游戏已经结束好久了。”
屏幕上用低像素排列出“你死了”三个血腥的大字,触目惊心。我的手边明明还放在几枚游戏币,可环顾四周,几乎都是和他们同龄的男孩子,大概他们会觉得我一个成年人会比较好说话吧。
太阳穴紊乱地跳动,我努力支撑起虚弱的身子——那感觉就像力气被什么东西给吸干了一样,而那个人形阴影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似乎要把我裹紧体内,攫取至尽。
“凯瑟琳。”我无意识地嘟囔着。
我把剩下的游戏币送给了男孩,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游戏厅。
直到我将书柜颠三倒四地翻了一个遍,才终于找到了早就褪色的高中纪念册,我还在担心房东先生是不是把它当废纸扔掉了。里面除了同学们互相留下的从来没有用过的电话号码外,还夹杂着数不清的照片,都是我的即兴摄影,其中有一半与埃里克——我最好的朋友有关。
看着曾经那个浑身散发着青春的高中生,我不禁感叹,他与如今将自己锁在工作间整日与刻刀和雕塑为伴的埃里克简直判若两人,现在,他沉默寡言,从不接受媒体的采访,甚至很少会主动联系除我以外的其他朋友,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还有其他朋友。直到上次彻夜的交谈,他向我吐露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某件新作品中,而且即将完工,他管它叫:凯瑟琳。
据我所知,埃里克开始对雕像感兴趣的时候正是高中。为了弄清楚“凯瑟琳”究竟拥有怎样的魔力,能让人对它产生不可名状的恐惧,我怀着追本溯源的心态翻开了那些我亲手拍摄的照片。
一张张翻着那些陈旧的照片,我任由思绪拉着回到了六年前。
那时,在放学后等待埃里克已经司空见惯,他总是在放学铃响完后依旧坐在座位上,拿着铅笔画一些莫名其妙的构图。而我则在等待他的过程中透过窗户观察校园内飘落的树叶或突然滚入视野的足球,偶尔会拿起我的照相机尝试寻找拥有最佳光影的角度。
每当我悄悄把镜头转向埃里克,他总是能第一时间察觉到我的小动作。
“亚伦,如果你敢把我的照片贴在校园论坛上……”
“嘿,我只是想给大家展示一位孤独的雕塑艺术家,在这空空如也的教室里。”
“可我并不孤单。”埃里克说,“你知道皮革马利翁吗?”
“当然知道,塞浦路斯国王和他自己雕塑的少女像的爱情故事。”
他点点头:“皮格马利翁将自己全部的热情与爱都奉献给了他所创造的少女伽拉泰亚身上,最终感化了爱神,赋予伽拉泰亚生命,使她活了过来,并接受了皮格马利翁的爱意。”
埃里克的话听得我目瞪口呆:“我承认自己的浪漫不及你的一半……不过,你不会真的把这个故事作为爱情与现实相比拟吧?”在我眼里,此时的他就像西部小说里的痴情牛仔。
埃里克终于抬起头来,他笑道:“不,我只是想说,如果对你所钟爱的事物投入全部的情感,就会获得它反馈给你的共鸣,你也能与它感同身受,获得心灵的交流。这样,即使独自一人走着孤独的道路,也感受不到所谓的孤独。”
他从书包里拿出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当然,是用木头雕刻的。
“送给我最好的朋友,你喜欢吗?”
我小心翼翼地捧着它:“我的天哪,真一只活灵活现的蝴蝶。谢谢你,埃里克,你赋予了它生命!”
“哈!哥们,知道吗,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我从柜子里找到了那只木雕,光洁如新。
那年秋天的体育课,当橄榄球队员们开始了紧张的训练,菲利普总教练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了他们身上,他可不想自己的队伍在秋季争霸赛中输给其他学校。因此,我们这样校队之外的男生们也成了名副其实的“工具人”,听凭他们使唤,不过大多数时间都呆在场外浑水摸鱼。
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布鲁托或扎克吧,总之我们开始对隔壁场上的女生们挨个评头论足,有时自然免不了一些下流的言论。正所谓,臭味相投者永远不会话不投机。埃里克从来不会加入我们的讨论,他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眼睛眺望远方,独自思考着什么,直到大胖子布鲁托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脑袋上。
“你还活着吗,埃里克?我就不信操场上这么多姑娘就没有你能看上眼的?”
埃里克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没有再理会他。
几天后,他抱着自己的文件夹在储物柜前找到我,脸涨得通红,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我顺手关上了储物柜的门。
“嘿,那个……能不能帮我想想有什么听起来比较性感的女名?”
我被弄得一头雾水:“啥叫比较性感?”
“呃,就是……你知道的,妩媚……或者……比较有诱惑力?”
虽然不知道他有何用意,我还是随口说了一个:“辛西娅吧。”
他摇了摇头:“不太像。”
“让我想想……萝丝?”
“是性感不是甜美。”
我沉思良久,接着说出了那个如今让我惊恐万分的名字:“凯瑟琳怎么样?”
埃里克的眼睛亮了起来,从文件夹里拿出来一张什么东西,大概是他的新构图。
“太棒了,就是要这种感觉,也许可以命名为凯瑟琳!”
我迅速从一些照片下抽出那张泛黄构图,并开始祈祷结果能推翻自己的猜测。那上面用线稿勾勒出一名美丽的少女:用毛巾挡住身体、指节轻抵下颚、微微上翘的嘴角还有专门设计的波浪卷发。
我双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凯瑟琳”根本不是他一时兴起的作品,而是从他的高中时刻就长出萌芽的蓄谋产物!
那张天真的笑脸依然在我的脑海中时隐时现。从那时起,不知他经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将自己关在工作间里辗转反侧,寻找着最完美的着力点,只为追求他那不存在的挚爱。
啊哈,可怜大艺术家埃里克,你究竟打磨了多久,才最终决定将这天杀的“艺术品”向世人公开?
每一张照片都能牵动我的部分回忆,每一个回忆似乎都有一个不平凡的故事,而关于埃里克的那部分,无论起点在哪,最后总是会以凯瑟琳为结局。
放下手中的最后一张照片时,太阳已经潜入地平线以下,只给城市留下了最后一抹余晖。也许我看得太入迷,眼睛甚至没有感受到周围的昏暗,直到我把台灯打开,视野才终于豁然开朗。
窗外的街道上,行人和汽车的喧嚣再次充斥我的大脑,令我短暂忘却了方才的焦虑不安。我揉着眼睛站起身来,打算下楼吃晚餐。
这时,我收到了艾玛•莫里森的短信。
“亲爱的,不忙的时候给我回个电话。”
还好不是洛克伍德,我想着。脑海中老爷子那凶神恶煞的表情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艾玛精致的脸庞。
听到电话那头悦耳的声音时,我的大脑有了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此时她让我去吞汽油也许我都愿意。
“我还担心你会在采访中脱不开身呢,怎么样,晚上有空吗?露琪亚给我推荐了一家超棒的中式餐馆,你肯定会喜欢的。”
“周日是‘审判日’,除了挨洛克伍德的训我没别的事可做。不过,你今晚不是有学术研讨会吗?”我说。
艾玛•莫里森是我在大学期间交往的女友,如今,她考上了医学研究生,而我入职当了记者,我们不能再像以往那样整日黏在一起,但依旧会见缝插针地创造机会来找乐子。
“主办方今天中午和博士生们喝得酩酊大醉,直到现在还没起来,会议自然就取消喽。”
“感谢酒精。”我说,“也许我可以去学校接你。”
“呃,最好不要,今天我爸会在梅辛大道巡逻,我可不想让他看见我们俩。”
“嗯?”
“我爸会杀了你的。”
“哇哦,典型的莫里森警长作风。”
我差点忘了,自从去年前警长理查德•普斯入狱后,艾玛的父亲安德鲁就接替了他的位置,成为静港警察局的新一任警长。他办事干净利落,且为人正直,从不滥用职权,无论何时都坚守正义。若不是想到他会成为我将来的岳父,安德鲁•莫里森将会是最令我尊敬的警长。
“那至少回去时让我送你吧。”
她在电话那边笑了起来,银铃般的笑声让我心头一颤。
“你真的想在学校宵禁前把我送回去?”
“那你准备借宿在我这里?那太好了。”我的心底已经开始萌生悸动。
“说的好听,对,就是借宿,可别动歪脑筋,你自己睡。”
“想得美。”
夜深人静的时刻,窗外的霓虹灯孤寂地闪烁着,焦虑和紧张再次侵蚀了我的内心,几个小时前热闹繁华的街道已经成为一种奢求,现在陪伴我的只有射入窗内的柔和月光。艾玛已经睡着了,呼吸声十分均匀,但总是会加重吐息,听上去却不太安稳。墙上的时钟滴答作响,提示着我对某种东西流失的恐惧。我的思维乱作一团,就像是有人切开我的额头,从我的大脑中撕去了什么。
真该死,此时此刻,我应该满脑子想的都是艾玛那挑逗的舌尖才对,但另一个毛骨悚然的东西却不断地闯入我的视野。
凯瑟琳。
每当我昏昏欲睡意识模糊时,它一定会出现在视野的任何一个角落,有时在门口探头探脑,有时在窗外向内窥视,有时甚至站在对面的楼顶上,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诡异。
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努力入睡来打散这令人不安的幻觉,而在黑暗中,我依旧能看到凯瑟琳的剪影在床边蠢蠢欲动,它一把撕开了裹住身体的毛巾,强迫我直视那不可名状的恐惧。
翌日清晨,一股由腹部往上递减的重量把我从睡眠中压醒,确定不是在做梦后,我睁开眼睛,看见艾玛跨坐在我身上,手里玩弄着一把解剖用手术刀,那是我去年圣诞节送她的礼物……她要的。
“艾玛?”
她听见我的叫喊声,斜过眼睛来看我。
“不要在床上玩刀……那个不是用来调情的。还有,让我起来。”
艾玛撩起睡衣的一角来擦拭刀刃。
“我觉得你有必要向我解释一下,凯瑟琳是哪位?”
“什么?你怎么会……”
“拜托!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睡觉时四处打滚,还在半夜三更不停地念叨着一个女孩的名字?”
“别误会!那可不是什么女孩的名字……呃,也许是吧,但它本身只不过是一个雕像而已,一件人们口中的‘艺术品’。”我辩解道。
“我从来不知道你对艺术会喜爱到夜不能寐的地步。”
“不是我,是埃里克的新作品!天杀的!他给它起名为‘凯瑟琳’,你知道吧,他们这些雅俗共赏的艺术家们总喜欢拿女孩的名字来命名自己钟爱的作品,而我被洛克伍德要挟着给那鬼东西写报道,为了不会损害埃里克的名声,你知道我思考了多久才决定动笔吗?但报社却根本没有采纳我的投稿!我现在甚至听到凯瑟琳这个名字都头晕脑胀!”我一本正经地编着谎话,言语里甚至带有些许对埃里克的厌恶,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情况,什么时候我开始对他产生反感的?也许就是凯瑟琳被完工的时候吧。
“埃里克啊……”
艾玛陷入了沉思,我觉得我可以抓住时机把她从身上掀翻下去,然后搂住她顺便给她一个吻,但考虑到那把闪闪发光的手术刀会伤到她,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看过那篇报道了,简直就是在诋毁,看作者前,我还以为是谁把枪抵在你脑袋上逼你写的,埃里克估计已经气炸了。”
“呃,我还没能联系上他。”
“算了,”艾玛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最近压力挺大的,洛克伍德又以失去独占新闻为由威胁你了吧?”
我示意她让我坐起来,她只好乖巧地从我身上爬下来,然后把我从床上拉起来。
“听着,有什么难处跟我聊聊好吗?你知道我很愿意为你去做任何事。”她说,“另外,为了确定你不是在撒谎,有空是不是可以带我参观一下埃里克的新作品?”
还是算了,我心有余悸地想。自己最钟爱的作品被莫名其妙地曝光给群众,还不知道他会怎么对我发火呢。
艾玛轻轻拍了拍我的脸,然后在我的嘴唇上亲了一下,这种我们都再熟悉不过的动作让我知道,她至少不会再生气了。
大概从后半夜开始下雨,直到现在,户外依旧风雨交加。艾玛坚持要自己回学校,我只好把自己的雨伞借给她,并送她到前门口。
“别总是通宵赶工,”她回头看了一眼,微笑着说道,“你昨晚挺无趣的。”
看着她消失在街角的便利店,我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上,转过身来的一刹那,看见了房东那张充满怨气的脸。
我吓了一跳:“早上好,佩恩先生,我不知道你已经醒了。”
“我记得警告过你不准带女人回来。”他的声音沉重且铿锵有力,令人心生畏惧。
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在他面前,我就像个因迟到罚站的小学生,估计住我隔壁的布鲁克正在哪里猫着腰偷笑呢。
“我知道我不应该试图了解你和你的小女朋友昨天晚上干了什么,但打翻餐厅的椅子还在二楼走廊的地板上肆无忌惮地发出噪音属实过分!”
“可……我们始终没有出过房间呀。”
“不想和你争论,就当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如果敢有下次我要你好看。”
佩恩先生气呼呼地去厨房准备早饭了。
我按照他所说的来到二楼检查走廊,发现地板上有一些新鲜的水痕——有人拖着湿淋淋的物体通过走廊。
水痕在我的房间门口被截断了,房间里明明有洗手间,艾玛是没有必要出门上厕所的。我只好反向查看,沿着水痕走回楼下,但痕迹越来越浅,几乎看不见了。
“亚伦!”佩恩先生在厨房喊道,“沙拉酱用完了,出门买一瓶,钱在门口的糖果罐里!”
“收到!”我说着,但并没有去碰糖果罐,而是继续沿着痕迹走向后门。
当我抓住门把手时,发现它意外地冰冷。还记得夏天吃从冰箱里冻过的西瓜或菠萝吗?就是那种感觉。
打开后门,我并没有感觉到冰凉的雨丝飘进屋里,风向和门的朝向是相对的。然而,我低头却看见了一些不该存在的东西——门口的屋檐下本应是干燥的,现在却有一摊水迹,虽然已经模糊不清,但不难看出它曾经是一个规矩的正方形。
我立刻探头看向外面,却意外地发现没有一个行人,只有空荡荡的街道和朦胧的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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