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

晚饭过后天色已然暗下来。

“索尼，你这次可能又回不去了！”大副半开玩笑的叫出来。

“回不去我就不干活了，我说真的。”索尼很平静的回答着。

当然我们三人都知道他只是说说而已，毕竟他是这么工作认真的人。

索尼已经在船17个月了，如果这次再不能回家，那他很有可能做到20个月。我很难想象在船17个月的人心态是怎样的，因为这已是一般人的两个合同期，但索尼从未在工作上出过任何问题，看起来他每日只是尽力维持现状以保持正常工作，到了晚上喝下两杯威士忌，之后安然睡下等待明天的日出。在此之前他们曾有过两三次机会能够休假，但最后由于种种原因都以失败告终，而索尼每次都在短暂的愉快之后又回归平静，以至于他的好友图亚急不可耐想回家但看他却无所作为的时候，愤怒的对他说：“你只知道天天喝酒，难道不想回家了吗！”确实，我们都知道索尼是很爱喝酒的，每次靠港时他总能买上好几瓶酒，然后不出半月必定喝光，或许，酒真的成了他的精神寄托。

“现在每个人都想回家……”

“老袁今天晚上又没吃饭，他已经一天没吃饭了，我看他脸上满是不高兴……”

老袁是我们船上的实习生，之所以叫他“老袁”是因为他已经33岁了，家里还有一个四岁的儿子，他是通过社会培训班学的海员，当初怀抱着“环游世界”的美好憧憬而来，可现在，甚至我们都觉得愧对于他，毕竟我们的行业使他受了如此多的苦难。在最初的时候，我的想法或许也是如此，“环游世界”，实现某种“人生理想”，但现在完全不同了，正如我所说“一个人第一次上船或许是为了环游世界，但如果有第二次，绝对是为了钱，没有其他可能”。乍一听这句话可能太过绝对，但同行们如果真的坦诚而言，一定是这样的。

早在一个月前我们将过直布罗陀海峡时，就有消息说索尼他们三个缅甸人将会被安排休假，为此他们还特别兴奋了一个月，那一个月对我来说却并不是好事，因为他们总是在我隔壁房间喝酒唱歌到很晚，而当时我正值0-4的夜班，所以晚上几乎不能睡觉。后来到直布罗陀，公司来邮件说缅甸机场禁止出入，那以后的日子，索尼又安静了许多。没过几天，他来找我问我还有没有酒，我有两瓶伏特加，本打算给他一瓶，可他坚持要给我钱，我不要钱，他也不要酒了。事后我很后悔，我本该收下他的钱给他酒的。

索尼下去了，我想他一定又去我隔壁了。

远方还有一丝光亮，我正望着那里发呆，却没留意船长何时上来了。

“现在跑船不好干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提到这个话题，虽然这已是人所众知的事。

“你们年轻人还没结婚的，最好找个职业稳定收入还可以的老婆，免得自己压力太大……”

“索尼说他老婆是做高中教师的，教化学，每个月200美元，这已经相当于中国月薪5000块了，这样的收入在地上也算不错……”大副接了话。

“是啊，我现在一个月8000多美金，我老婆一个月就3000人民币，我经常对她说要不我回家吧，叫她养我，她就说让我快滚去跑船，唉……”

“可是，做教师的能看上海员吗……”我忍不住插了一句。

“谁说看不上，现在好多教师嫁海员的……”

“同样是跑船的，你看看人家缅甸人和孟加拉人，我以前认识一个孟加拉的三管，在船上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出一下，回到家像皇帝，老婆把他伺候的跟什么一样……”

“还有一个孟加拉的船长，房子盖的像宫殿，家里五六个佣人，买东西做饭司机花园管理什么的都有专人负责，人家还资助家乡修桥铺路，接济周围的穷人，给上不起学的孩子提供学费……”

“有一个台湾船长都60岁了，回家以后，家里人都不待见他，他觉得还是船上好，于是又回去了……中国海员地位很低的，不像欧美那边重视航海文化，在人们眼中海员都是勇敢坚毅的象征，在中国你一提到海员，人家就会问海员是做什么的？打鱼的吗？你们是不是天天吃鱼？……”

“你看今年的疫情，医生警察军人司机快递员各行各业的人都被标榜为先锋，可谁提到过海员？虽然我们能看到一些老到俗套的话，但那都是自己人说给自己人听罢了，所有有关海员权益和福利的法律法规相关政策全是外国提出的……”

“像我，十多年前咬着牙说再也不干了，后来为了买房子不得不回来，这几年刚想到差不多该回地上了，结果老婆说要换房子，我感觉自己都成了家里的赚钱工具了……”

我第一次听到船长说起这么多事，而且涉及如此之广，前后没有任何关联，我想他本人此时心情亦是十分复杂的，毕竟，在这种情况下每个人都不能心静如常。

曾在某处看到一句话“海员不渴望轰轰烈烈的爱情，因为他们也不会拥有，他们希望的只是一个能在地上默默支持他而不会给他制造麻烦的人。”事实的确如此，现今有太多的鸡汤，于是喂养了太多的渴望，海员不是没有尝到，而是里面已经沾了重重的咸涩与腥苦。

现在，我们又将经过直布罗陀，上次从地中海出来时海况良好无风无浪，但这次只是变了方向从大西洋进地中海，天气却意想不到的恶劣。晚上在床上根本躺不住，一直被摇来摇去，房间里的东西全部被翻倒，走路如果不扶着扶手都怕被甩出去，就连吃饭也要抓着碗……

今天下午天空一直阴云密布闪电交加，风速计上显示风速已达60多节，海面翻起数米高的巨浪，船头不断被海浪撞击着，海水亦不时从左右两舷涌上甲板。远处的暴雨清晰可见正向我们靠近，几分钟过后大雨又离我们而去，前方天空出现亮光，一道彩虹飞跨在船头两旁，看样子我们即将驶出风暴区，外面的呼声小了许多，空气也不再伤人，我想今晚终于可以正常躺下睡去。

没过多久，前面又有乌云盖上来，下面一片暗灰色，我再看船头，彩虹早已不见踪影。

夜已降临。

是的，风雨又来了。

今晚，再难以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