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

在那半山腰的竹林里，总会牵扯出几个幽怨的故事。清晨的竹林缥缈而宁静。中午的时候，也会有阳光透过繁密的竹叶缝隙，投下细碎斑驳的光点。竹林深处即使是盛夏依然是幽幽凉凉的，有一种翠绿的蜻蜓，在竹林深处的枝叶旁低低的飞。总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也不会惊慌，依然径自走自己的路，妈妈们说，即使是蛇也不必去惊扰它们，我们不伤害它们，它们也不会伤害我们。竹林里的蚊子特别多，被咬了又痒又疼。那被孩子们当风扇玩而扳掉了四条腿，又在那露出的白色腿肉里插上竹签的笋子虫，被顽皮的孩子玩腻了，扔在地上还在挣扎着在往竹笋上奋力的爬……渺小的没人同情它的死活，甚至也没人觉得有多残忍！着力于生活的人们，不会再费力去思考生存以外的东西、、、秀英问阿婆，笋子虫最后是怎么死去的？阿婆说因为它的腿没了，它再也爬不上竹笋，就那样活活饿死了！万物在存活面前，都要经历一些疼痛，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而对世界来说，一切都那么无足轻重。。。

仿佛那天应该是夏季的下午，时间已久远，很多都已经不记得了。秀英与幺阿婆在院坝的花椒树旁探头看热闹。村里的人议论纷纷，说有两个公安，已经走过了大田的田坎，上了小桥，一直没有停下，估计是来抓某某的……大家都皱着眉，神色凝重，一边担忧着又三五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秀英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大人们有句没句的说着，对于还不到六岁的她，很多事都看不明白。如果说难过伤心也就是母亲在与阿婆吵架后，提起陪嫁的箱子说要离开这个家，把她和妹妹扔给阿婆不再管的时候……即便是母亲提着那口红器箱子走到竹林下坡的歇脚地方，回头望着秀英和那个拖着鼻涕的妹妹时，她也以为母亲不会抛下她们姐俩，只是去一趟外婆家、、、阿婆着急的两拳打在秀英的背脊上，焦急的说：两个死孩子，再不哭你妈就走了，不要你们了、、、秀英和妹妹这才意识到，如果母亲不要她们，谁还会要她们？父亲一直都只存于房间里的木架相框里，每当姐妹俩问起的时候，母亲会指着木架相框里，那张年轻英气的照片说，那就是她俩的父亲！父亲只是相框里的父亲，记忆里却没有关于父亲的任何片段！姐妹俩这才开始哭起来，心里仍然是孩子的天真。母亲不会真的抛下她俩！

母亲狠了心下了台阶，转了弯拐进了竹林深处，消失在眼前……久久的都走不完竹林那段极短的路……秀英最先只是浅浅的哭着喊着，当看不见母亲，心里这才发出撕声裂肺的哭声！妹妹也跟着哭起来，一声长似一声的像夜露一样打湿了山村的泥路和草丛。母亲终走不出那段竹林幽暗沁凉的路，最后泪眼婆娑的提着箱子折回了家。心灰意冷的母亲又关起门来，半天没踏出一步。阿婆叹着气一遍又一遍的来到门前，秀英一遍又一遍的敲打房门，母亲依旧不开门。最先还听见嘤嘤的哭泣，后来是像死一样的寂静……秀英听阿婆说屋里有农药，怕母亲想不开……农药是什么，秀英并不知道。只是听大人们说，某某某就是喝农药死的！死又是什么？阿婆焦躁的说，死了就是没有这个人了再也见不着了……见不着？！秀英只是觉得见不着母亲自己和妹妹该怎么办？虽然母亲脾气大，也常有打骂，但见不到母亲要怎样长大？甚至连长大也是在大人那听来的词。而长大究竟是什么，秀英一无所知……秀英按阿婆说的牵着妹妹跪在房门外，学着大人的口气哭着对母亲说“妈妈，开门！您要是走了，呜呜……我和妹妹怎么办，呜呜……爸爸也不知道去哪了！呜呜呜呜”房间里依然死一般的沉寂 ，秀英和妹妹的哭声回荡在白石岩的岩壁上，又像雨点般撒在了村里每一户人家的屋顶，整个村子都雾上了雨雾……母亲终于在天黑下来的时候，肿着核桃一样的眼睛，灰着一张柴灰脸，舀了两小竹桶米，一言不发的给秀英和小妹做起了夜饭。半夜秀英从睡梦里惊醒，母亲却不知去向，秀英垮过高高的门槛，堂屋灶房都没有，又大着胆子来到院坝，才听见猪圈旁传来母亲的哭泣……猪圈外的芭蕉叶哗哗的响着，但母亲的泣声依然那么清晰悲切……秀英怔怔的站在那空寂的黑暗里，没有更多的悲伤也无孩子的恐惧和童真……甚至连“哎”这样的声音都不属于她……除此之外，秀英几乎没为其它的事哭过。也从没想过其它的不快乐！没有穿的，母亲会从住在镇上外婆隔壁的三姨家拿些姐姐们穿剩的，没有吃的，母亲会想办法。秀英只需要和大姑一起把队里的那头牛放好，把猪草割好，再照顾下妹妹就可以了。

爸爸去哪了？母亲也没有说起过，只是看到她总是一个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躲在猪圈旁哭泣。一边哭泣一边喊着她死去的奶奶、爸爸，一直重复着让他们带走她……秀英就那样躲在门缝旁看着，与黑夜一起陪伴着母亲，从不告诉其他的人……第二天清晨的母亲，又像没事似的上山干活，言语越来越少，更难见笑容。

对于秀英而言，母亲在就是好的。放牛，割猪草，摘花，玩耍……看哥哥姐姐们掏鸟窝，像跟屁虫一样，拖累着他们的岩洞探险，征服大石头，爬树，过家家的时候做某个姐姐的“女儿”，有时又是小观众，看他们在岩洞里荡秋千，从距离很远的一块石头上，两手抓住藤蔓，就那样轻轻的飞到另一块石头上去……从很高的石头上一遍又一遍的，排着顺序跳下去，不厌其烦……

日子就这样过着。妹妹常常依在门槛上等母亲回家睡着了，秀英也靠着妹妹坐在门槛上，等太阳落山，看别人家炊烟升起，太阳不见了，连最后的那点红红光晕也渐渐褪去……母亲总是干活到天光尽黑才回家做饭。村上人都安睡了，秀英家还在叮叮当当的。

某一天看到母亲神色凝重，又按捺不住在凝重退到脸颊边缘的时候溢出几丝喜悦！每次吃完饭后，总是用钵盛上一碗，带到山上去。小孩子也不敢多问，只是好奇，玩着玩着就忘了！但任何的事都会有个出处……

那两个戴盘帽，穿制服的公安，走过田坎又在河边打听着什么，然后又踏上村民用几根松树搭的木桥，开始爬坡。蝉鸣的声音聒噪难耐，有啄木鸟在虫竹上“咚咚”的敲着。竹林里的一块大石边，开着淡黄的小花，石边一股只有夏日才有的水，滋养着一丛茂盛的玄马叶（老家土话，一种猪吃的草）石壁上油绿的青苔，正望着那竹叶间隙透下的阳光发呆。他们就要走进竹林了，秀英想，他们会怕蛇吗？在竹林里捉笋子虫的小白哥和大表哥，肯定会被那两个奇怪的人吓到，这样想着，秀英竟忍不住笑了。

院坝外的南瓜花，爬上了一棵高高的树，有蜜蜂在花前来来去去，小鸡也跟着母鸡妈妈在院坝外的灰堆里找虫子……那两个特别的人在竹林半坡歇脚的地方，嘀咕了一会就径自向秀英和幺阿婆走来……

当他们看到秀英的时候眼睛放出了一道光。两人用还算听的懂的四川话（长大后才知道是云南话）交流着什么“看那眉眼绝对是某某的女儿咯”那个咯字是一种肯定，不再带有任何的怀疑。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睛的余光扫着秀英。秀英怯怯的，低垂着头不敢看过去，像一个犯错的小孩等待着一场训话……空气中飘来一句轻柔的话“小妹妹你爸爸呢”？爸爸两个字像杂草中隐着的一眼清泉，清澈甘甜而又藏着一声叹息！秀英闪着眸子，鼻子一酸幽幽的答着“不知道爸爸去哪了……”“这几天爸爸回家了吗”？“没有回家……”“爸爸叫什么名字小妹妹知道吗？”“我爸叫xxx……”幺阿婆轻轻的碰了一下秀英，秀英竟表现出与年龄不相符的警觉来，低头再不敢说话。他们又开始问幺阿婆，幺阿婆只说不知道，没听说，她只顾干自己的活没时间去管别人的事……见问不出个所以然，两个公安失望的走过竹林，下到田坎，过了小桥，然后消失在落日的余晖里……

夜里的母亲总是神色紧张十分不安。村里也总有婶婶叔叔神色凝重的与母亲嘀咕着什么！有担心也有忧虑……母亲总是在秀英和妹妹睡下后，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愁着眉叹着气，像是有什么事放不下。连上山干活都小心翼翼的，好似有谁在监视着一样！就这样还算宁静的过了两天。那天早早睡下的母女三人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惊醒。母亲战战兢兢的起来开门，秀英和妹妹搓着睡眼惺忪的眼睛坐在床上打着哈欠。母亲从房间的门槛跨过去，来到堂屋，故作镇定的说“深更半夜的，有事明天再说。孤儿寡母的不方便开门”！门外传来硬冷的回答“快开门，我们是公安……”然后就是猛烈的敲门声。“请家属配合我们的工作，不然我们有权硬闯进来”母亲不敢迟疑就打开了房门。两个公安像电影情节里的侦探一样，跃过门槛，一阵风一样站在木柜旁，一眼看见挂在墙上相框里那张被秀英和妹妹口水弄花了的父亲的照片。那张照片是年轻的父亲拍的一张大头照。每次姊妹俩说想父亲的时候，妈妈就说去亲亲爸爸，爸爸就会很快回来。口水总是把照片打湿，照片的边缘部分都花了，母亲才做了一个相框框起来。

“就是他，没错”话语还未落地，相框在一根警棍的敲击下“哐啷”一声掉在地上，碎玻璃溅了一屋，相片飞的到处都是。一直瞪着眼睛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的姊妹俩“哇”的一声哭起来，母亲站在门槛边，大声呵斥秀英和妹妹“哭什么，你妈还没死哭什么……！”屋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在手电的强光下，一览无余。用木头搭的阁楼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一个公安一跃跳上了床边的母亲的嫁妆柜子，两三下就从楼梯上到了阁楼。阁楼上有一个木柜装着平时不怎么用的东西，其余全是储藏的用来引火的玉米芯。那练过功夫的“高手”，在上面一阵乒乒砰砰，落灰从木板里滲下来，呛进了还在哭泣的秀英和妹妹的口鼻里，接着就是急促的咳嗽声。

最后什么也没搜到，只是弄脏了那身挺括的公安服。两个黑影闪到门口转身又严肃又冷酷的对母女三人说到“知情不报，亲属同样犯法。请家属严肃对待这个问题”！然后跃过门槛，消失在夜幕中。关了堂屋的大门，母亲又拿来扁担撑着门，然后又进屋关了屋门，还再次扣上防盗的铁扣。那一屋的碎玻璃渣，母亲没有拿来扫帚打扫，只是神色黯然的拾起玻璃渣里的照片。灯光那么昏暗，看不清母亲的表情，即使流泪了也掉进了阁楼上掉下来的灰里，，，妹妹哭着要父亲的照片，母亲站起身喊到“不许在她面前提爸爸两字”然后把那张花了的父亲的大头照捏成一团，狠狠地扔进了全是灰和玻璃的地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呜呜，，何时能到头，呜呜”母女三人抱头痛哭，那一夜只有星星和月亮陪伴着她们，还隔着那么高的屋顶，那么厚的瓦，那么不可及的天与地的距离……

后来，慢慢长大些的秀英才从叔叔婶婶的谈论里断断续续的拼凑起了些原委：父亲因为倒卖珍贵药材被抓，判了三年牢狱。因为不堪监狱里的虐待，偷跑了出来。从云南乞讨回到了家，一直躲在岩洞里。母亲每次神色紧张的带到山上的饭都是给父亲送的。搜查后的五六天后，被另村的一个先进分子告密，在父亲准备逃去一个亲戚家的路上被捕，加刑三年……

每每伤心难过，被小朋友欺负，交不起学费的时候，秀英就依着黄角兰树想，再忍忍，爸爸还有五年、四年、三年、两年、一年……就回来了……说不定秀英某天在院坝外的坎上掐南瓜尖的时候，爸爸就从竹林里走出来了……想到这，泪水滑落的时候又笑了起来……